第二十四章 收貨
平和,溫暖,充實。
這是林望奚再次踏入沉沙巷後,依舊不變的感覺。這與其他住宅街巷比起來,是當真並無太多不同的。
但偏偏以牆為界,一巷為隔,兩個天地。
但卻是世人眼中以為的兩個天地。
巷口處種了棵……林望奚不大看得出種類的樹,雖無遒勁之態,卻也尚算得粗壯。
因著冬日的緣故,葉子早就不知掉落下來變成了哪層泥了。
枝幹就那麽光禿禿地杵著。按理說,應是有幾分蕭條頹蕪之態的。
但偏偏因著枝幹上被人係上的長短不一,粗細不同的碎紅布條,反而顯出了幾分迎年接新的盎然生氣來。
也不知是哪個想出的主意。
難怪這巷中人看上去,大多都沒有巷外人以為的……在極度困苦貧寒之下生出的怨氣,哀氣,頹意,掙紮或不甘。
有這樣願意向陽的人在,怎會是一團苦氣呢?
但,是他們的日子當真不苦了嗎?
家中男人大多隻能出去打並不穩定的短工,因為他們的戶籍認證是不同的。女人們大多就隻能接一些漿洗縫補的活兒。但因著沉沙巷的緣故,也並不是時時能接到活兒的。
一家一整年的生計皆盡在於此。
盛京城沉沙巷的短時戶籍,無田無族無餘房,即便想去附近的村莊安家,也是頗有難度的。
再者,若拉著一家子浩浩蕩蕩離巷而去謀求新生計也未必比這在沉沙巷的日子好。
因此,凡在沉沙巷立了家的人,便都這麽呆了下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一陣孩童特有背書聲傳來。
林望奚聞言看去,便淡笑開來:“小七。”
被叫做小七的男童聞言一頓,忙轉頭看來,眸子一亮,滿臉掛著笑地跑過來:“小蘇哥哥!”
竹禹聽及此眉一揚,“小蘇?”
林望奚笑得有些不可置否,揶揄著開了口,“你家公子我可是來京都投奔舅舅的。”
“小書童。”
說罷,林望奚眉眼帶笑地看向了竹禹。
竹禹聞言麵色一滯,笑得有些咬牙切齒,“是啊,我怎麽忘了呢,蘇、小、公、子。”
待小七噌噌地跑了過來,才努力偏開頭往林望奚身後找去,“小蘇哥哥,葉姐姐今日沒來嗎?”
“你葉姐姐今日有事。”林望奚微俯下身,寬慰式地捏了捏眼前這個小孩的手,語氣溫和地含笑道。
小童聽罷,麵色帶著些許失望,不過隨即似是又想到了什麽,忙道:“對了,小蘇哥哥,你讓我記……”
但話還未說完,便看到林望奚現在正拎著一堆東西,便改口道:“那什麽……小蘇哥哥,不如先到我家坐坐吧。”
說罷,還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似是在為自己方才的待人不周而愧疚。
林望奚見狀一笑,便把手中東西遞給了身旁的竹禹,道:“小禹子,這不過幾步路的距離,總可以替公子我拿一拿了吧。”
竹禹嘴角一抽,但臉上掛笑道:“那是自然了,小公子。”
不過笑得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就是了。
“小蘇哥哥,張夫子告訴我們說,世間各人要各正其位,各司其職,方可永固河山。”
林望奚聞言瞥了一眼竹禹,便忍笑著開口道:“嗯,好。今日不過是這小書童有些身體有些不適,我恰好可憐他罷了。”
竹禹聽及此,暗哼一聲,小毛孩子,還懂得忒多。
什麽眼神?
自己像刁奴嗎?
不對,是林望奚這小毛丫頭像主子嗎?
忍笑過後,林望奚便突然反應過來了,開口問道:“巷裏何時來了先生?”
按理說,沉沙巷的人是既無財力,更無精力去送孩子上什麽學堂書院的。
何況小七家還隻……
“嗯……”小七略思索了一瞬,才道:“許是上次不曾同小蘇哥哥談到吧。”
“張先生約莫著是兩年前來的我們這兒,來了以後就一直借住在巷尾呂婆婆家。平日裏以抄書寫字畫為生。順帶還好心地教我們巷子裏的孩子識字背書。”談起這意外之喜,小七似乎也很是高興的模樣。
林望奚聞言一頓,學問可抄書,可寫字畫,可教習的……先生,呆在了這沉沙巷?
還一呆就是兩年?
就在林望奚暗忖間,便聽小七又開了口,“張夫子人很好的。平日裏不僅教我們識字背書,還常送東西給我們。要不是……”
“要不是什麽?”竹禹聽及此,也來了興趣,便追問了一聲。
隻見小七微抿了抿唇,似是在考慮該不該說,可不可以說。
但隨即一想到平日裏張夫子也並不避諱這一點,便斟酌著開了口:“張夫子他……麵容受過損。”
聽及此,林望奚與竹禹便有些了然了,讀書人若要以功名入仕也好,還是單純科舉也好。若麵容有損……總歸是會有些受阻的。
但林望奚總覺得這什麽張夫子怕也不是個一般的讀書人,畢竟此人所行所做,倒像是來沉沙巷躲什麽的。
但,也與她無關就是了。
況,聽其所為,也並不像個惡人。
“到了。”小七語氣輕快。
隨即便先行一步推門而入,蹬著腳丫向院內跑去,大聲喊道:“爺爺!上次和葉姐姐一同來的那個小蘇哥哥來看我們了!”
嗓門突然就大了起來。
見狀,竹禹也是一怔,看向林望奚道:“這老伯……”
隨即便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林望奚見狀便微微點頭,應了聲,以作回應。
院內種著一棵應該頗有了些年頭的柏樹,而西南角還被辟出了一塊菜地。
不過,這菜地該是院內幾戶人家共有的才是。
其實說起來,這巷中各屋各院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即便後來有人拿著買到的地契來收屋院,但因當時確實難以在一時之間將人驅趕出去,而大盛朝當時立朝也不過百年,且一向以仁孝治國。
官府便索性以其之名買下了這些小院落,租借給了巷中流民,貧民。
租金一年收一次,平日裏,隻要巷中無什麽作奸犯科之事發生,官府之人也甚少來注意。
因巷中人一批一批地走,也一批一批地來。官府便幹脆在其巷中設立了一個類同於裏長,卻比裏長小得多的一個職位:長司。
一般由巷中最年長者擔任。但就是掛個名頭,並無什麽權,更無什麽俸祿。
而小七的爺爺方忠便是這一代的長司。
因這巷中女眷也並無甚太多講究,且巷中也甚少來外人,圍在院中一起做縫補漿洗活兒的,做手工活兒的女眷還熱情地同林望奚竹禹二人打著招呼。
許是聽到小七的介紹,知曉了林望奚怎麽也算是個小公子,總覺得不好多搭話,怕冒犯了人。
於是院中女眷,尤以婦女為主,便紛紛與同屬外來,卻聽說是個書童的竹禹搭起話來。
而這邊的林望奚在與方忠老爺子打過招呼後,便被小七拉到了灶房角落。
“小蘇哥哥,這第一件就是……”
沒錯,林望奚今日同竹禹說的收貨便是收消息。
許是因著前世職業的原因,林望奚總覺得,很多時候,線索也好,甚至是國家大政方針政策也好,大多都能從民間百姓之口找到端倪。
而她上次來時,也是一時興起,因見小七也是個極有分寸,極有幾分機靈勁兒的,便托他沒事去大街小巷茶館酒樓逛逛,看有無什麽有用的消息。
畢竟,她沒有太多功夫,太多機會常出王府溜達。
她知小七雖機靈,卻並非是能習太多字的孩子。便讓其揀些他覺得奇怪的,吃驚的,或是被茶館那些人常提在嘴邊的事記。用腦子記,能記多少記多少。
沒想到,還真讓小七撿到了幾個有用的……
“小蘇哥哥,那個什麽北祁公主真的要來盛京嗎?”
就在林望奚暗忖時,小七突然有些不解又有些忿忿地開了口。
“你不是聽他們說了嗎?那北祁公主可是要來同咱們大盛做生意的。”林望奚見小蘿卜頭的臉都快皺到一起去了,頗有些好笑地應道。
“可我不喜歡北祁人。”說罷,小七緊抿著唇,還皺緊了眉頭。
“怎得?”林望奚一怔,開口問道。
“我常聽人說,他們大多茹毛飲血,還要吃小孩。”小七聞言,十分憤慨地說道。
還一副生怕林望奚不曉得,努力鼓著腮幫,瞪著眼睛,誓要林望奚相信的模樣。
“而且……而且,他們還年年都要侵擾我大盛邊境!”
林望奚見狀一頓,隻得輕俯下身子,寬慰地開了口:“放心,那北祁公主來得可是我大盛的地盤。嗯……依我看,現在她指不定在哪兒正害怕著呢。”
小七抬頭看著眉眼彎彎,唇畔含笑,一副信誓旦旦模樣的林望奚,不知怎得,突然就信了。
也便咧著嘴笑開了,“嗯!”
說實在的,林望奚許是因為自出生便帶著前世記憶的緣故,她骨子裏,也並未將自己當成過大盛人。
她隻覺得,自己這一世,是林家的女兒。
僅此而已。
所以,她仍帶著旁觀者的視角在看著這個所謂寧澤大地上如今最強盛的王朝。
她總覺得,戰爭於所有人而言,都是壞事,都是災難。
不是黃金百戰穿金甲,不是寧為百夫長,而是積石草木腥,白骨蓬蒿亂。
是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不過她卻從未阻過父兄,因為那是他們為將,為兵該擔的責任。
何況,她也知道,戰爭在多數時候,是不可為而為之之舉。
政如局,國如棋。
但是,戰爭的確無論於哪方而言,都非幸事。
無論勝,抑或敗。
況,北祁人那種任何時候都直來直往的方式,總比西越和南薑那種一直都在伺機而動,不知何時便會張口而向,妄圖咬下一口肉來的如蛇如蠍之舉要好得多。
北祁……
和親,互市,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