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計定
雪紛掩重門,欲滴梅香凍。
窗外下起了大雪,一片萬籟俱寂裏隻聽得見簌簌的落雪聲,綿長又幽揚。
坐了一夜的林望奚,身子有些發僵,待輕輕活動了下身子,便撥開清月海棠帷帳,徑直下了床,微踮著腳,伸手輕輕推開了窗。
因屋內燒著地暖的緣故,所以刺骨又凜人的寒氣像是終於覓得了解脫之處似的,一股腦兒地向室內覆去,也徑直地在往林望奚身邊湊。
夠冷,夠寒,也夠讓人清醒。
葉笙剛打水回來,一邁進院門便看到此種場景,房中人就那麽清冷冷地立在窗邊。而院子裏的雪還在紛紛揚揚地落著。
絕似孤山半峰雪,不羨玉井十丈蓮。
葉笙從小就浸潤於醫藥中,對詩詞隻停留在看過的程度上。
但莫名的,看到小姑娘此番模樣,這一句詩就躍然眼前了。
葉笙一時間也說不上來這是個什麽景,隻覺得再沒見過比這個叫林望奚的小姑娘還適合讓雪景作陪的人了。
一陣恍惚過後,葉笙才反應過來,忙道一聲:“姑娘小心著涼了。”
說著,便進了屋子,拿了衣裳給林望奚披上。
“讓葉笙姐姐操心了。但因這雪景實在是好看,我這才忍不住開了窗。”林望奚恢複了些人氣,笑意吟吟道。
“哧……”葉笙一邊笑一邊領著林望奚在銅鏡前坐下,道:“姑娘莫不是不曾照過鏡子,看,這鏡子裏的人怕是要比那雪景還好看數倍呢。”
林望奚一時間竟愣了愣,不知如何作回。
葉笙怕小姑娘害羞,因此忙扯了別的話來說,“不過姑娘是南方人,難見如此雪景也是正常。日後,姑娘可是年年都能見到了。”
“也是,日後年年……都能見到了呢…”林望奚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意味不明地喃喃道。
臉上掛著笑意,卻不達眼底。
……
蕭王府,正清院。
滿地的雪映著剛乍破不久的天,一時間,也不知是雪更明還是天更亮了。
而堂中,有一男子身著華服,唇紅齒白,麵容俊俏,端的是一副矜貴模樣,不過這一切好氣度都被他此時的姿態給毀了。
隻見這男子先是輕咂了口茶,然後便以手撐頜,笑得騷包。
袖口有些輕滑,露出了連許多女兒家也自歎不如的皓腕,微眯著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堂上的玄衣男子,一副風流模樣。
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在歡場中饜足地賞著美人兒。
“講完了正事,接下來就該看美人兒了,你方才與我講的美人兒在哪兒呢?
莫不是你看上了小爺我的美色,想要……毛遂自薦?”華服男子輕佻地勾著尾音,麵上還一副我就知道,果然如此的表情。
堂上的玄衣男子睨了這公子一眼,一副似乎並不想與這騷包公子多費口舌的模樣,不為所動地輕呷了口茶,道:“來了便進來吧。”
隻見廊下一紅衣女子輕收了傘,攏了攏,便婷婷嫋嫋地向堂內走來。
目之所及,一雙如水的杏眸,輕勾著的朱唇,快要與那白茫茫的雪融為一體的肌膚還有那如潑墨暈染般的如瀑落下的烏發。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樹。
不過最令人驚歎的還是那通身的氣質,柔而不弱,媚而不俗,清而不冷,一切都恰如其分地歸在這女子身上。
就像是話本子裏所說的那種專門攝人心魂的妖精。
蕭忱此時才像將了一軍一般,劍眉微斜,也學著那男子適才似笑非笑的模樣,含笑道:“如何?”
被將了一軍的陸珩這才緩過神來,讚道:“著實是好顏色。”
隨即便反應過來,“哎,我說你小子哪兒找來的這麽個尤……呃……人?你那鳥不拉屎的西北能養出這樣的人?”
沒錯,這男子就是那被稱為老滑頭的禮部尚書寵得來通體不勤,四書不懂,五經不管,六藝不通卻偏偏入了當年的蕭世子之眼,並與之成為“莫逆之交”的陸府嫡次孫——陸珩,字子昀。
瞧瞧這名字,珩,佩上玉也,少而貴也。昀,日光也。
但看著如今這陸珩的模樣,幾乎無人不歎一聲,真是白瞎了他大……他爺爺的良苦用心。
“揚州洛塵閣。”蕭忱語氣清淡。
“那不是風……”陸珩一時嘴快道。
聞言,蕭忱不可置否地輕笑了一聲:“風塵之地如何了?”
隨即又繼續道:“世人皆讚風雅,賞風月,輕風塵。”
然後便定定地望向陸珩,道:“可,子昀,我且問你,何為風雅?何為風月?何……又為風塵?”
陸珩聞言霎時一怔。
似有所悟地喃喃道:“不過……端看局中人自己的心罷了。”
見陸珩緩過了神色,蕭忱才對著那紅衣女子微微頷首道,“暮影姑娘,有勞了。”
紅衣女子聞言也微微福了福身子,行了一禮,道:“那奴家告退。”
“暮影?那個唐暮影?”陸珩聞言一時又有些驚詫起來了。
聽及此,唐暮影停住腳步,卻未曾轉身,隻是輕描淡寫道:“是,就是三年前被查出貪贓,還與陳記鹽商勾結的……那個唐家。”
“唐姑娘,我……”陸珩抿住了唇,竟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說什麽呢?
是他對風塵之地並無他意,還是他方才輕慢的態度?
“不妨事的。”好在唐暮影先開口解了陸珩的困窘。
她隨即又輕笑了一聲,道:“您看,連公子您都知道,這……就已經夠了。”
說罷,她便回轉身鄭重地向他二人福身行了一禮,而後就告退了。
當陸珩從方才的震驚與尷尬中回過神來,才對著蕭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什……什麽就夠了?”
蕭忱望著初時還有幾分氣度此時卻像個二傻子一樣的陸珩,忍不住長歎了一聲,才揶揄道:“連你這種名聲,這種腦袋的人都知道唐家一事實屬冤案,遑論其他?這……不就夠了嗎?”
“我……”今日接連的吃癟讓陸珩不禁覺得下次來這煞神府裏做客,定得選好日子才行。
說是給看美人,還真的就隻給看一眼。結果還又給安排了跑腿兒的事。
算了,誰讓他就認這個兄弟呢,而且他平日裏一有什麽好東西,可都緊著給自己了。
這麽一想,二傻子陸珩心情又好起來了。
他起初還被蕭忱的熱情給嚇到了,不肯收。待後來習慣了,給回的東西蕭忱也會收了,他這才心安理得地陸陸續續收起來。
但蕭忱常說那些東西是留給自己娶媳婦用的,可……難道他不用娶媳婦?
這是在交兄弟還是在養兒子?
算了,不想了。正事要緊,他就先不計較了。
“所以……還真如你所說,那位近年來行事越發的……是因為中了……那個?”於是陸珩甩開亂七八糟的思緒,突然正色了起來。
蕭忱端起茶杯,輕撫著杯沿,眸色幽深,嗓音沉沉道:“這隻是其一,其二……你以為那位就沒有這個心思嗎?尤其是西南林家的事……不過順勢而已。”
“那位自以為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將一條蛇肆意逗弄於掌中,至於最後……會不會被蛇一口吞掉,誰又知曉呢?”蕭忱不可置否地歎了一聲。
“但韓端那廝也著實可惡。居然勾結南薑!”陸珩有些忿忿道。
“他,不過是真以為我蕭王府無人罷了。”蕭忱哂笑一聲。
雖是笑,但卻帶著明眼可見的不屑與冰冷。
聽蕭忱此話,陸珩突然鬆眉了然地笑了笑,“那你如今是準備他計重施?”
說罷,還拿著他那把湘妃金絲扇擺了擺。
“有何不可?計……既不在新,也不在奇,好用就行。”蕭忱不以為然地又呷了呷茶,唇畔含笑。
“呦,我怎麽覺著你在西北呆了幾年變賊了呢?”陸珩望著眼前這個妖孽一樣的人問道。
“是嗎?”蕭忱好整以暇地挑眉道。
“哎我不管,反正小爺我隻知道你是那個和我一起上樹打鳥,下池摸魚的蕭忱!”陸珩一副癡心一片的樣子。
蕭忱雖感覺額頭青筋貌似都忍不住凸了凸,但還是耐著性子道:“所以,陸大公子一會兒要不留我蕭某人府中喝一個?”
“不了不了,今兒我小姑回門,要不是你邀我,我都不敢出來。還敢留府吃酒?”陸珩連忙擺了擺手。
活脫脫一個慫樣,哪還來剛才的貴公子氣度。
“難得啊……”蕭忱一副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樣子。
“說真的,要是再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派人吱一聲就成,我陸珩保證盡全力而為。”陸珩拍了拍胸脯道。
“子昀,多謝了。”蕭忱微歎著氣認真道。
“咱倆之間不講這個,那行,待我辦完了你交代的事,定來你家討酒吃。”陸珩嬉皮笑臉道。
……
蕭忱望著一出門就恢複成貴公子模樣的陸珩,失笑了一聲。
當……兩百年前的一切都如黃粱一夢一般消散之後,當自己以為終於能徹底無牽無掛的時候………
沒想到等再次睜眼,居然就是在這副名叫蕭忱的殼子裏了。
那時,這副身子全身是傷,所有人都以為蕭忱撐不下去了。
是,蕭忱撐不下去了,而他,來了。
更沒想到當年那個承他衣缽,襲他爵位的孩子居然就是這個蕭忱的先祖。
而當時陸珩這傻小子恰好來看他,結果這蕭忱還沒死呢,陸珩自個兒就先哭得稀裏嘩啦了。
不得不承認,雖哭得難聽,但陸珩那小子待這蕭忱也真算得上是肝膽相照了。
這也是蕭衍如今為何仍像當初蕭忱待陸珩一樣的原因了。
而且,這小子可不是什麽真的打鳥摸魚,眠花宿柳之輩啊…
“蕭王府,蕭忱。”他默念道。
阿寧,你看,兜兜轉轉,我蕭衍還是沒法繞開你。
當年我之所以為你夫君闖刀山,赴血海,平天下,而後釋權讓那個勞什子賢,不就是為了親自給你奉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