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終應
熹微的日光透過窗格灑了進來,落了一地,更映得人膚色通透,眉目如畫。
而蕭忱正凝神看著林望奚,似是在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當年的蕭王爺曾言,以此佩允我林家持佩者一個諾。不傷天害理,不損社害稷。”林望奚微吸了一口氣,抬眸望向蕭忱,終是厚著臉皮說了出來。
“所以……”蕭忱聞言挑了挑眉,摩挲著玉佩的手也跟著頓了頓,心中卻是一笑。
好狡猾的小丫頭。
如她所說,那小子的後人可是允了人家一個諾,而非……護其安寧。
但……
蕭忱突然來了興趣,想逗逗眼前這個小丫頭,眉目微抬,輕勾唇角一笑,道:“可……我卻並未聽過啊。”
“您……”似是沒想到從見麵開始就給人沉穩感覺的蕭忱會如此一說的林望奚一噎。
蕭忱見狀笑了笑,道:“不過我覺得這是他……老人家會說出的話。”
貌似這副殼子的祖父去世前好像確實提過一嘴。
本以為用笨法子已走入死胡同的林望奚聞言微鬆了一口氣,才鄭重道:“所以,還望王爺給望奚一個機會。”
但蕭忱卻並未答話,隻負手立於窗下,怔怔地望著窗外被昨夜狂風摧殘得來隻零星掛著幾個花骨朵的梅樹,似是在認真思考著林望奚的請求。
長身玉立,配著玄色暗紋蟒服,林望奚莫名覺得,眼前這人的身上有一種撲麵而來的古樸厚重感,像是撥開迷霧,於曆史長河中施然而來。
好像……天下間真的並無什能入其眼,困其心。
甚至天下男兒或多或少都渴望著的睥睨天下,或許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件無甚要緊的無趣之事。
無端的,林望奚對其應下自己一事又多了幾分信心。
當然,無論其應還是不應,林望奚都做好了接受的準備。
因為她確實太過弱小,無論從哪個方麵看,自己身上似乎都沒有太多能入蕭忱眼的價值可供其使用。
除了她的命。
可……她的命對蕭忱而言,又算得上何種稀罕物什?
除非,他和她有共同的敵人,這樣的話,或許她身上林家的血仇倒可以替他做一些有價值的事,譬如……去扳倒誰。
不然任誰來看,應下她,那都是一樁毫不劃算的買賣。
常言道,施恩勿念,受恩勿忘。可眼下的確是她……偏偏要以恩相挾。
他敢冒著帝王之怒,百姓之唾收留自己,就已是不易了。所以,蕭忱若不應,也是本分之內,情理之中的。自己也沒什麽好心生怨懟的。
隻是自己接下來的路,就要難走地多了。不過,無妨,飯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林望奚微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如蕭忱一般看著窗外,許是因為身量不夠,帶著些暖意的日光便落了些在眸子裏,卻並不刺眼。她眼眸裏盛滿的是一往無前的勇氣與信念。
蕭忱承認,初見這丫頭時,雖未一口應下,但確實動過心思,讓她成為自己的一把刀。
畢竟,這林家的事和自己想收拾的那些人絕脫不了幹係。
她……的確很像阿寧初到自己身邊時的樣子,一樣的絕望,一樣的無助,就像個失去了庇護的小獸。
不過不一樣的是,阿寧眼中雖有恨,但更多的卻是迷茫。
而這丫頭,不僅有恨,還有戾氣。是那種隻要抓住時機,就一定會從仇人身上刮下肉來的戾氣。
這樣的人,很適合成為一把刀,不是嗎?
可或許就是因為這丫頭總會讓他想起阿寧,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竟有些心軟了。
所以,即便是今日,他仍在給這丫頭機會,一個後悔的機會。
若她……那便開始吧。
“……好。十日,若十日後,你仍不改初衷,便再來找本王吧。”怔怔望著窗外許久的蕭忱終於緩緩開了口。
語氣清淡,似乎決定的隻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而非攬下了一個麻煩。
但對林望奚而言,說是天籟之音也不為過。
“多謝……王爺。”她十分鄭重地行禮道著謝,聲音微啞,眼裏似乎還有被強壓下的淚光。
不得不承認,雖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當真正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時,林望奚的確還是難以忍泣。
一朝新生,她本已完完全全地將前世那個一身血仇,踽踽而行的自己封塵在了記憶角落裏。
從嬰兒,到孩提,她都努力地在做著這個父母疼愛,兄長嗬護,幸福溫暖的林家小姑娘。
前世於她,除了父母、外公曾帶過給她的溫情還留存在記憶裏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她都在盡力忘記,丟卻以及言和。
但一夕之間,好似迷夢破碎,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父兄猝不及防地身死於戰場,仆役被散去,母親在自己眼前活生生歿於大火,連帶著同自己一道長大的綠卻。
還能提醒她,今生是有過幸福、溫馨時光的,就隻有母親身邊給她留下的最後一個死士奚五了。
她好像又一次被所謂的天拋棄了。而蕭忱應下的一句簡簡單單的“好”,於她而言,就像是幽暗無光的無邊深淵中被投下的一束光,雖微弱,卻足夠照亮自己腳下的那片土地。
但就在林望奚準備再次磕頭行禮的時候,便聽上方傳來了幾分不悅的聲音,“以利換利而已,你不必如此。”
錚的一下,似乎方才還逍於天地外的人倏然就落了下來,變實了。
“葉笙,帶這丫頭出去。”不知怎的,林望奚似是從這話中聽出了幾分煩躁之意。
“本王說過,不喜旁人在本王麵前磕頭。無論是求情,還是謝恩。這一點,你記好了。”蕭忱繼續開了口,隻是麵色有些沉。
“……是。那……望奚告退。”林望奚雖不明所以,但也應得幹脆。
“好好養傷,蕭王府不養醜人。”似是也覺得自己方才反應有些突兀的蕭忱又緩了緩語氣道。
剛踏出房門的林望奚聽到後,伸手輕輕摸了摸額頭上已包上藥的布,笑了。
醜嗎?
無所謂的。
………
蕭忱回想著方才那丫頭作勢磕頭的模樣,思緒回到了那個王朝傾頹,兵戈肆起的時代……
春景靄靄,新燕啄泥,早鶯爭暖。冬日裏頹圮的枝條紛紛都抽起了嫩芽。
按理說,合該萬物融融,但蒼梧山蕭家莊中,一處平日裏旁人輕易不會靠近的院落裏正隱隱爆發著什麽。
而屋內,蓮紋鑲邊地毯上四散著的破碎茶杯仿佛也在昭示著雙方,不,其中一方的憤怒。
“你這是在求我?”說話的男子似乎早已到了憤怒至極的邊緣,卻仍強忍著怒氣道。
“是!”少女神色倔強,幹脆應道。
“正經求人就是這麽求的?”男子微啞著聲,沉著麵色,字字頓道。
說罷,那少女就開始一個頭接一個頭地在地上磕了起來。
“為了一個外人?你就是這麽作踐你自己的!”似是舍不得對少女動手,因此,砰的一聲,又一個茶杯被硬生生摔碎在柔軟的蓮紋鑲邊地毯上。
“他不是外人,他是阿寧的心上人,也是阿寧選定的白頭偕老之人。更是您將來的侄女婿!”少女似是理解不了眼前自己最親近之人的憤怒,委屈又堅定地駁道。
“……你以為我會在乎?”
“我當年救你,養你,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看到你為了一個外人來作踐自己的!”
“再說一遍,他不是外人,他是阿寧的心上人!”少女依舊堅持著。
“求二叔成全。”
“求二叔成全。”
“求二叔成全。”
……
“滾……”
那是外人眼中一向冷靜自持,遊刃有餘的他第一次發了如此大的怒火。
但最終,那場對弈還是以蕭衍自己的退讓而結束。
畢竟,那是自己親手教養大的小姑娘,他怎麽舍得讓她傷心……
也是那一次的衝突,才讓他認清了自己那醜陋的內心——居然對著自己養大的姑娘起了那種心思。
也是那一次,讓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有如此嫉妒一個人的時候,幾乎嫉妒地發瘋……
自此後,他便見不得誰人給他磕頭了。誰知,禮賢下士,寬宥仁厚的名聲卻從他出征平亂開始漸漸傳了出去。
嗬,何其荒誕,又何其可笑。
蕭忱想著曾經,啞然失笑了一聲。
她從來都不曾知曉過自己的心意,是他自己將自己困死在了其中。
不過也好,這些苦,他自己受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