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姑姑
吞下別人的靈魂,變成別人,這是黎清做夢也沒有想過的事情。
可這事情就擺在她眼前,還緊迫的很,關係著自己的性命。
黎清心裏跟油煎一樣,要閉眼再來一次,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忽然洞中一片大亮,猙額上獨角放出白光,甩著毛皮上的水珠,從瀑布上方鑽了進來。
猙灰白色的眼睛看了一眼黎清,隨後落在了蟲童身後。
濕潤的泥土上,一隻小小幼獸睜著失去瞳孔的眼睛,蜷縮在一起,魂魄已經被蟲童取出,成了死物。
猙怒吼一聲,洞中石柱晃動,“砰砰砰”落下,化作利刃直插地麵,蟲童抓起黎清猛地朝水中衝去,鑽出了地下,立於瀑布之上。
猙隨之追出,灰白色的眼睛通紅一片,額上尖角化作利刃,盯住了蟲童。
蟲童扔開黎清,手中劍出鞘,道:“猙,你抓了師父的客人,可知罪?”
猙獰笑一聲,道:“客人又怎麽樣!咱們什麽時候講起這種人情來了,你殺我兒,那是我兒不幸,現在我把你們兩個殺了,那是你們不幸,白鳳殺我,也不勞你操心!”
蟲童眉頭一皺,道:“你當真要驚醒師父。”
猙惡狠狠道:“雜種,你要是殺的了我,白鳳自然用不著提前醒!我怕他,可不怕你!”
蟲童那不耐煩的俊臉忽然沉了下去,殺意頓起,劍出鞘,泛著銀光的劍身中無數符文流動,隨著劍身出鞘,符文如水一般褪去,劍聲錚鳴,竟然發出一聲肅殺的長嘯之聲。
猙寸步不讓,厲聲道:“雜種!”
蟲童快如閃電,與猙鬥在一起,孤峰之上,雲山霧罩,利光薄影閃現,水花攪動,黎清肉眼凡胎,幾乎看不清他們的身影,隻能看到那仿佛是從天上傾下來的瀑布忽然間變得弱小起來。
她忽然覺得這就是自己想要走的路!
要變成強者!
落日孤峰上,忽然豁然開朗,一大片樹林被焚毀倒下,猙的叫聲轟鳴不斷,猶如巨石落下,蟲童的劍越來越快。
一片飛沙走石之間,蟲童身上紅光大作,他大喝一聲,手中長劍化作無數劍影,穿過猙體內,猙嘶鳴一聲,躺倒在地。
蟲童上前一步,將劍釘入猙體內,道:“哼,老子連凶獸都殺過,你算哪根蔥!來挑釁我!”
猙口中湧出鮮血,雙眼仍舊冷冷的盯住蟲童,利爪忽然脫掌而出,一半向蟲童擊去,一半向黎清擊去。
黎清正撐著一條腿,在水中觀戰,眼看著利刃飛速而至,卻無力躲閃,電閃雷鳴之間,一片竹葉飄然而至,“叮”的一聲,柔軟的竹葉竟然擋住了接二連三的利爪,墜落水中。
一道人影自水霧中凝結而出,雪白的道袍在一片狼藉中格外刺目,他是這孤峰的主人,甫一現身,危險重重的黑暗慕然明亮起來,壓抑的靜謐退去,傳出了幾聲鳥鳴,他將黎清從水中撈了出來,橫抱在懷中,又將黎清的頭按住了。
黎清一動不動聞著他身上的香味,聚滿了山間的芬芳,清新迷醉。
蟲童飛奔而至,低聲道:“先生,您怎麽醒來了。”
白鳳淡淡道:“學藝不精,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蟲童道:“我錯了。”
白鳳道:“明日起,去磨劍崖思過!”
蟲童應了,跟在白鳳身後,黎清看不到白鳳的表情,隻覺得他語氣甚是冷淡,心中不由揣揣不安,隻是被按著頭一路疾馳,無暇說話,回到了院中。
白鳳將她放在床上,伸手替她將腿骨接了,卻不去看她胸口的傷口。
黎清悶哼一聲,看著白鳳,隻見他紅唇微微翹著,看不出情緒,身後站著阿尨和蟲童。
阿尨乖巧,蟲童卻不以為意,抱著他縮回正常大小的劍一頓摸。
黎清飛快地從床上爬起來,跪在地上抱住白鳳的大腿,道:“白先生,請您收我為徒!”
阿尨和蟲童一驚,都往後退了一步。
白鳳卻麵不改色,溫柔地將她扶起來,道:“你換身衣服,我去去就來,送你下山。”
一句話,就將黎清所有的希望都打斷了,轉身走了出去。
他來的快,去的也快,阿尨湊過來,道:“你白費力氣啦,他不收弟子的。”
黎清道:“你們不也是他的徒弟嗎?”
阿尨道:“我們叫師父叫著玩的,我跟蟲子又不是人,自己有傳承的。”
黎清一時啞然,沉默了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問道:“那這裏是哪裏?”
阿尨道:“這裏是雲水峰啊,靈犀山脈第七峰吧。”
蟲童取了自己的衣服回來給黎清,道:“別想著回來,人族和修真界隔的可不是距離,你過你的凡人日子去,在這裏,小命一下就沒有了,換吧,狗子,我們出去。”
黎清的心思被蟲童點破,並不氣惱,將衣服裏裏外外都換了,人靠衣裝馬靠鞍,病容頓時精神了許多。
白鳳抄著兩隻猙的幼崽回來了,將兩個毛茸茸的東西遞給蟲童之後,又遞了一竹筒奶給黎清,道:“喝吧,喝了會舒服一點。”
黎清接在手中,隻覺得腥氣撲鼻,她皺眉喝了下去,腥氣的味道一直在口腔中不散,可是忽然身體忽然變得鬆快起來,她吞下去的那一團靈魂又聚攏在一起,歡快地在身體裏打轉,隨後在他身體裏徹底消散了。
白鳳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道:“好了,我送你回家。”
黎清道:“我沒有家。”
白鳳道:“你想去哪兒,我都送你去。”
黎清沉思片刻,忽然想起四年前,自己有個姑姑改嫁去了禹州,姑姑隻長她五歲,她們一向感情很好,道:“禹州,我有個姑姑在禹州。”
白鳳點頭應了,捉住她的手,在她手上劃了一道口子,擠出一滴血滴在自己手心,另一隻手牽住了黎清。
黎清隻覺得手心冰涼,隨後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處,再一睜眼,人已經落在了一片泥地之上,滿目都是霞光照著的荒蕪。
洪水退去,房屋七零八落,田地裏盡是汙泥,泥沙中間露出一點點稻苗的綠意,隻有一兩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在清理泥沙,路上堂而皇之的躺著屍體,人如同鬼魅一般出入,壓抑的哭聲從四麵八方鑽進人耳朵裏。
白鳳指著那道路前的一間破屋子,輕聲道:“去吧,這裏遭了洪災,要過一些苦日子。”
黎清道:“我不怕吃苦。”
白鳳道:“好孩子,去吧。”
黎清鬆開手,道:“我不是孩子,我十四歲了。”
她說完就往前走了一步,再回頭,已經沒了白鳳的身影,隻有火紅的落日如同血光一般,照著毫無生氣的村莊。
蟲童白綠相間的圓領袍在這鄉間顯得格外醒目,遊魂一般的人都停下了腳步,露出貪婪又疑惑的目光,黎清一步步靠近了白鳳指的屋子,望著裏麵翻撿家具的婦人。
婦人與黎清一般瘦骨嶙峋,正吃力的將一張八仙桌扶起來,穿著一件灰色小袖對襟褙子,腰間的地方用線重新縫過,像是改的別人的,頭上包著一塊布巾,臉色透著黃氣,一眼看去像是三十多歲的年紀,隱約能見秀氣。
黎清眼眶微紅,一個箭步上前幫她扶起桌子,道:“姑姑。”
婦人抬起頭,驚訝地看著黎清,仔細打量了一眼黎清,隨後不顧手上泥濘,就要去摸黎清的臉,又趕緊收回手,在衣服上使勁蹭了蹭,眼淚滾滾,半是激動,半是見到親人的委屈,哭道:“清兒,真是你?”
黎清一把抓住她的手,心道姑姑今年不過十九歲,竟然已經磋磨成這副模樣,不禁對黎氏越發痛恨,道:“姑姑,真的是我,您怎麽、怎麽在這兒,那個女人不是說給你找了個商人做填房的嗎?”
黎柔又哭又笑,道:“姑姑命苦,清兒,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你怎麽找到這兒的。”
黎清道:“是別人送我來的,姑姑,我特地來看您。”
黎柔擦幹眼淚,扶起一條板凳,擦幹淨道:“快坐下,你爹呢。”
黎清將黎父把她賣了的事情說了,黎柔泣道:“一定是那個惡婦挑唆的,清兒,你就在姑姑家住下,姑姑家雖然窮,好歹也幾片瓦遮身。”
黎清心中一陣溫暖,可她心中已有了想法,無論如何也要找到落日孤峰,人不知道她就問鬼,鬼不知道她就靠兩條腿走,她一隻腳踏進了那光怪陸離的世界,不肯再平凡的過一輩子。
她還未張口,就聽見屋前樹下傳來一陣笑聲。
“都說村裏來了個貴客往我們家來了,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哎呀,柔娘,莫非這是你的親戚。”
來人挽著褲腿,看臉上皺紋,至少已有了四十歲年紀,他身旁跟著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方方正正的臉,三白眼,一臉色迷迷地盯著黎清,見黎清一雙烏黑大眼睛輕易不轉動一下,陰沉沉的沒有活人氣,先將色迷迷的笑容掩去了。
兩人又打量黎清身上道袍,白的雪白,綠的翠綠,一看就非凡品,當下臉上堆滿了假笑。
黎柔不安地站著,道:“這是我娘家侄女,特地來投奔我的,清兒,叫姑父,這是你兄弟張萬。”
黎清叫了一聲姑父,又叫了聲萬哥。
張父道:“你兄弟也是的,家裏發達了也不送個信來,我們遭這麽大的災,也好幫襯一下,侄女兒你說是不是。”
黎清大眼珠子略微的動了動,已經明白了這兩父子都是無利不起早的遊手好閑之人,冷笑道:“是,家裏現在是好多了,隻是我來的時候沒想到你們遭了災,明天我去把這件衣服當了,也能當個幾十兩。”
姑父頓時笑開了花,推搡了一把黎柔,道:“侄女兒吃晚飯了沒有,柔娘還不快去弄飯,就是吃的不好,你將就下,明天咱們一起進城,你年紀小,不知道現在世道多不好呢。”
黎清笑了笑沒說話,黎柔趕緊擦拭桌椅,又去生火做飯,黎清幫著她燒火,姑父和張萬隻翹著腳在屋子裏等吃。
晚飯也不過是一人一碗雜麵粥加點野菜,吃過飯,黎柔仍舊忙個不停,給黎清在柴房裏鋪了床,道:“清兒,你先將就著,衣服不要當了,女人要有銀子傍身,給了他們就是扔到了水裏,我去跟你姑父說。”
黎清想跟她多說幾句話,就聽見姑父在房裏大聲喊她,要洗腳水,黎柔趕緊出去了,黎清也出了門,坐在台階上看著夜空。
月光如水,星光點點,落入她的眼中。
黎清想著落日孤峰和水雲峰的夜色,不知是不是也是這般,不,一定不會如此遙遠,站在那荒野一般的院落裏,星光一定是伸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