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故人歸來
建安三十五年,深秋的楓葉格外紅,像血一樣。
隨著一紙盟約送到建安帝手上,宣告與羌國長達兩年的戰爭結束,整個天拓都洋溢在一片火紅的歡騰中。
可當百原侯謀反的消息送入國都,凱旋之師成了叛軍刀下亡魂。
原本門庭若市的戚家門楣,一夜落敗,不見鴉雀。
顧羨陽是從戚家後門的狗洞鑽進去的,在後院那片紅楓林裏,找到了十六歲的戚雲棠。
小女子一身素縞,捧著父親的半截紅纓槍,躺在紅楓落葉上,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天空瞧。
落葉旋轉著落在她臉上,遮不住滿眼狠決。
“跟我回去,我給你一個家。”
顧羨陽自認為很誠摯的一句話,沒在少女眸中激起絲毫漣漪。
他被她趕出門去,剛回到宮裏,便聽人說:戚家大小姐,請命去了北坡軍機營地。
他氣的跑到軍機營,罵她:“你便是不入我的王府,大有去處,你一個嬌滴滴的女娃兒,何苦去過那刀口舔血的日子?”
一身甲胄的戚家大小姐,抱著父親的半截長槍,躺在沙地中,顯然沒將他的話聽進去。
戚元帥剛正不阿,治軍嚴謹,沒少得罪同僚。
昔日裏礙著戚家的恩寵,那些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但如今戚家就剩下兩個黃口小兒,自然拿他姐弟兩個出氣。
大皇子再次溜到軍機營時,戚雲棠才被人揍了半死,他一邊罵一邊給她包紮,拖著人要去建安皇帝麵前求情。
但戚雲棠一腳將太子絆倒在地,糾正了身上歪歪扭扭的繃帶,便叫人來將顧羨陽給帶回去了。
她說:“隻要我還在,戚家就還在。”
她說:“父親在哪裏倒下的,我就要在哪裏,將戚家滿門的榮耀給掙回來。”
她出征前夕,顧羨陽專程跑到戚府去,將一件金絲軟甲和一封信,塞到了少女手中。
顧羨陽始終記得那一日。
建安三十六年,六月初七,月亮格外的細,像是一絲兒銀帶掛在漫天烏雲中。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戚雲棠。
那個總是帶著海棠花兒,穿著海棠衣衫的小女子。
‘轟轟’聲在耳邊響起,一身甲胄的少女身影漸散,顧羨陽猛然地睜開眼,半坐起身來。
殿中孤燈幽幽,大太監魏禮聽到聲響,掌著燈從月牙門進來,問:“皇上怎的這個時辰醒了?”
額頭汗珠冰冷,寒意直鑽心底。顧羨陽抬袖擦了擦,才問:“什麽時辰?”
魏禮應說:“寅初了。”
沉默片刻,顧羨陽道:“更衣。”
魏禮不敢多問,吩咐人上來伺候更衣。
正穿外袍時,沐懷笠來見,身後跟著臉色沉沉的左相。
二人見了禮,左相跪地不起,說:“今晨府上遭了刺客,侍衛圍捕時將人截殺了。”
“人死了,拉去亂葬崗就是。”君王淡淡地說:“這點子事,也值得卿老嚇成這般模樣?”
區區刺客,自然不足以令堂堂左相畏懼。
可當那刺客的身份是某些特定的人時,他這個兩朝元老,天子恩師,也不得不肝膽俱顫。
“那刺客,看著倒像是……”左相聲音微頓,伏在地上的身軀輕輕顫動,“像是……”
顧羨陽無端地想起剛才的夢,想起那個一別八年的女子,突然有些害怕。
他抬了抬手,“別說了!”
相爺將眼輕輕一閉,“聖上親自去看看吧。”
——
月隱星沉,天還沒亮,左相府卻是一片燈火通明。
刺客出現在東小院,院子裏此刻站滿了侍衛,一幹的丫鬟婆子小廝都被聚在房前。
卿家兄妹兩個坐在廳上。
分明是熱鬧場麵,卻鴉雀無聲。
湍急腳步聲打破了靜謐,沐玉匆匆進屋來,說:“血止住了,大夫開了藥,吃了兩口。幸而沒傷中要害,才剛醒了來,又疼暈過去了。”
卿魅鬆了口氣,又問:“刺客呢?”
沐玉回說:“安置在偏房裏,吩咐誰也不準進去。”
卿魅點頭,又吩咐說:“讓院子裏的人都散了,說今夜辛苦,又受了驚,等明兒都去賬房領一兩銀子。”
沐玉應聲,剛要走,卿魅又叫住她,說:“告訴給他們,若今夜的事傳出去半個字,管叫他們生不如死。”
沐玉又應了聲,出去照吩咐說了。
不多時,又回來說:“相爺帶著客人來了。”
兄妹兩個對視一眼,各自起身整衣斂容,迎出院子去。
遠遠地,聽到輪椅劃過青石地板的聲音。
那聲音越來越近,從黑暗中,慢慢到了闌珊燈火下,停在兄妹兩個跟前。
二人各自見了禮。
君王穿著玄色常服,麵色陰冷,“人呢?”
卿燭應說:“置在偏房中。”
他說著話,側身將道讓出來。
顧羨陽雙目沉沉,直視前方。雙手控製著輪椅向前。
卿烈領著魏禮、沐懷笠等人隨後趕來,同兄妹兩個見了禮,一道跟上君王。
輪椅一路劃到階前,停了下來。
眾人也跟著止住了腳步。
君王微抬眼眸,望向前方的雕花小門。
若就此轉身,什麽都不會改變,她也仍舊還活著,好好地活著。
隻是在他尋不到的地方而已。
他這樣自欺三年,曆經了無數次的失望、希望,早已習以為常。
如今得了最確切的消息,卻忽然失去了力氣。
如果,裏麵的人,但真是她呢?
如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後半句,應驗了呢?
如果,他這三年的苦尋與期盼,幻化成沫了呢?
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可能,令君王雙手停滯,止步階下。
沉寂半晌,大公子上前,輕聲問:“聖上,需要將屍體抬出來嗎?”
君王微微抬手,示意不用。
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氣,竭力地按下輪椅上的機括。
那設計精良的輪椅,立即從低端伸出四條腿,在他的操控下上了石階。
門未鎖,輕輕推便開了。
屋子裏燈火明媚,臨時拚湊的案上,靜靜置著一具屍體。
這次,君王僅片刻遲疑,便操縱輪椅入了屋,來到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