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瘸子皇帝
冷兵相互碰撞的聲音與流水聲攪和在一處,循聲可見兩個矯捷的身影正在玉液池上的竹廊上方打鬥,日光在雙劍上折射出的寒光不斷地閃過水麵,又從水麵折射到岸邊的百花之上。
“還不趕緊上去勸著!”皇後臉色越發的冷,卻也不敢上前,隻停在池邊的金桂叢前。
隨著她來的小太監連忙順著紅木鋪成的大道往竹廊趕去。
那廂二人卻已經從北邊打到了南邊兒,將廊簷上方的吊蘭、廊下水槽裏的水芙蓉毀了好些。
“哎喲兩位大人,皇後娘娘都來了,您二位就歇歇罷!”
打前的小太監繞著竹廊跟上上方打鬥的二人,扯著尖細的嗓子喊:“難道還要等皇上親自來勸嗎?”
打鬥中的二人這才各自拆招後退,隔了數丈立在竹廊上,戰火雖平,怒氣卻未消。
卿魅跟在皇後後頭,仗著眼力好,瞧見麵向她的那人卻是今早領著她入宮來的戚良竹。另一個因是背對著她的,實在瞧不出模樣來,看體型倒像是個男子。
“沐統領,你不好好跟著皇上,反倒跑內宮來撒野?”
見二人不再酣鬥,皇後才挪動玉步往前,入了湖心亭就坐。等著那廂二人下來,她才繼續說道:“皇上怪罪下來,你們誰來擔這個責?”
那沐統領身穿一身銀白的甲胄,與戚良竹那一身紅站在一處,一紅一白格外分明。
聽出皇後話中的責難,他也隻是略抬了抬手,“娘娘明鑒,卑職來傳皇上的話,半道上被戚大人纏住,不得已才出手。”
卿魅立在亭外,看不清那沐統領的麵貌,聽聲音年紀應當不大點。
皇後撥了撥護甲上鑲嵌著的水晶芙蓉,略微蹙眉問女統領:“你又為什麽出手?”
一場酣鬥下來,戚良竹呼吸已然紊亂,卻將腰板挺得筆直,麵對皇後的問話,她回答的也是理直氣壯:“看他不爽。”
那沐統領冷笑兩聲,“現在就厭惡,等將來入了我沐家的門,那還怎麽過?”
戚良竹聞言又提了提手中劍,眼角瞥見了端坐一旁的皇後,到底沒敢造次,隻是冷冷地丟出一句:“你放心,在踏你沐府門檻前,我定然取你性命。”
“好了。”
皇後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命婦們快要入宮了,你們兩個自己設法將毀壞的花草給修整好了。”
譚姑姑道:“九曲道上的水芙蓉是從宮外的大池子裏搬進來的,倒是容易得;就是這廊上的米蘭,內務府花了好些精神才培育出這粉色邊兒的稀罕玩意兒,若是還有也就罷了,若是沒了……”
皇後一手撫了撫鬢邊的發,一手扶著譚姑姑的手起身,目光往二人身上一瞥,“你們一個是皇上的伴讀,一個自幼同本宮一處長大,雖說皇上與本宮定然不會與你們計較,可落在旁人眼裏,便是你們恃寵而驕。若是再連累了你們本家……”
話說到這裏,皇後多看了戚良竹兩眼,見她神色已經凝溫,便不再說下去。她剛要走,那廂沐統領說:“皇上正在鳳閣同二位相爺敘話,請二小姐前去。”
皇後看了看卿魅,道:“既如此,二小姐就隨著沐統領去吧。”
卿魅攜著沐玉同沐懷笠離了玉液池,剛出女牆,便見到卿燭候在那處。
沐懷笠在卿燭麵前站定,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慣會討你爹歡心,就不怕姨娘九泉之下不得安嗎?”
卿燭道:“母親向來親善,當年驅逐她們母女,也是迫不得已。”
他說著話,上前將沐懷笠身後的卿魅牽了出去,不等後者回話,繼續說道:“偶然聽父親說,姨母為了懷笠兄的婚事操心不已。如今三年國喪已過,當趕緊將戚將軍迎入沐府,也好讓她有個歸宿,省的她一人在外,孤苦漂泊,無以為家。”
沐懷笠臉色變了變,隨即訕笑著道:“他們要是不怕那女人拆了沐府,盡管娶好了。”
他的話剛剛說完,那廂兄妹兩個的臉色便僵住了。
沐懷笠口中的‘那女人’正從女牆內行出來,滿臉肅殺之氣,顯然是聽到了剛才二人的對話。
“比起拆了沐府,我更樂意拆了你。”
戚良竹涼涼地說了一句後,看也不看沐懷笠一眼,隻同卿家兄妹行了禮,往內務府方向去了。
餘下三人皆不再言語,一行往鳳閣去了。
鳳閣是一座三層的戲樓。
可當卿魅隨著兄長入了閣中時,卻發現本該是演戲排舞的地兒端端正正地坐了三位貴人,各自手邊擺滿了瓜果茶點,顯然是將這處當做了會談之地。
居在左邊的老人身穿文官一品仙鶴緋袍,正撚搓著頜下的山羊胡,正是她昨日才認下的爹—天拓左相卿烈。
而坐在右麵的人身形魁梧,穿紅白麒麟袍,硬朗立體的臉上有一雙分外慈和的眼。
卿魅的目光隻是從二人臉上淡淡地掃過,落在了居中那人的身上。
明黃錦緞的衣衫,前襟、雙臂皆繡有祥雲飛龍,不必人引薦,其人的身份已經昭然若揭,顯然是才登基三年的天拓君王顧羨陽。
君王正傾身同左相說著什麽,卿魅立在卿燭之後,隻看得見他的側臉,那料峭的輪廓好似冷鋒,令每一道膽敢直視的目光皆生怯意。
卿魅卻盯著那張臉看了好久,久到卿燭將她拉到前方去,示意她跪下請罪時,她方才醒悟過來,雙膝重重地落在地上。
視線一低,看到的卻是君王坐下那把金燦燦的龍椅兩側的軲轆。她瞳孔驟然一縮,本能地抬起頭看向君王,滿臉驚詫一覽無餘。
年輕君王將小小女子的神態變化盡收眼底,原本向前傾著的身子往後一靠,將一雙不良於行的腿昭然於眾人麵前。
他垂眉看著滿臉驚恐的女子,眸中蕩出些笑意來,“怎麽,瘸子做不得皇帝?”
君王一句話,卿魅還未反應過來時,左相已經起身跪倒在自己女兒跟前,顫巍巍地道:“小女自幼長於草野,不識規矩,請聖上恕她死罪。若有罪過,老臣一力承擔。”
卿燭業已隨著父親跪下,順手在卿魅臂膀處一按。
臂膀吃痛,卿魅方才反應過來,忙低下頭伏在地上,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
那些在她腦海中演練了千百遍的說辭,此刻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枕在額下的手,輕輕地顫動著,連帶著整個身體也顫動起來。
君王靜靜地看著跪伏在眼前的三人,左手掌著茶杯把玩,右手抬起,用尾指掃了掃眉宇。
隨即,他衝著一旁的魁梧男子笑道:“秦老瞧瞧。自打卿相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在洛陽,自己名聲也不要了,巴巴地求著要接她回來入宗譜。如今為了這個女兒,連同前程也不想要了。”
魁梧男人哈哈一笑,“子女都是債,誰也逃不掉!”
“子女都是債?”
君王微微沉吟著重複了一句,方將手中杯盞往案上一扣,微露笑容掃了掃伏在地上的女子,“卿老先起來吧,朕白說了一句,也值得你老嚇成這樣的?皇後說得對,人倫親情乃是三綱五常,朕還能擋著你們父女團圓不成?”
卿家父子這才謝了恩起身,卿魅也跟著起身,隻肯跟在卿燭身後垂首不言語。
顧羨陽又看了看她,說:“既然是皇後做主讓你回來的,你隻管去她那處盡心就是,不必在此候著了。”
卿魅如獲大釋,謝了恩便往玉液池去了。
顧羨陽又叫人撤下桌椅案幾,請上梨園班子來,留了兩位相爺在大堂看戲,自個兒叫了卿燭往二樓廂房去手談。
棋盤展,茶香濃。
屋子裏隻有沐懷笠時,顧羨陽才覷著卿燭,冷淡地問:“你是打算讓她去還皇後的人情?”
卿燭思襯好一會兒落下一子,方應道:“卿燭畢竟是外男,父親又身居要職,這個情隻能是她去還。”
皇帝看也不看棋盤,隨手落子,“後宮可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地方。”
卿燭緊挨著也落了一子,抬首看了看對麵的君王,笑道:“小妹才與父親團聚,聖上的後宮有三千佳麗,又怎忍心讓骨肉再次分離呢!”
顧羨陽氣的一笑,“好人歹人你都做了,究竟怎麽個意思?”
“娘娘一向以聖心為尊,若是聖上開了口要的人,她自然不好再留。”
卿燭不動聲色地道:“小妹雖是鄉野出身,倒也有幾分見識,留在聖上身邊解解乏逗逗趣兒也好。若是聖上瞧她不順心,尋個由頭再把她打發了,自然是最好的。”
顧羨陽明了他話中意思,蹙了蹙眉,笑罵道:“你滿腹陰謀詭計,全用來算計朕了!”
他撚著棋子,掃了一眼棋局,定下一子後,方道:“這個白臉朕不唱。”
卿燭一時也不接話,隻顧下棋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