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認祖歸宗
“死者樓萬寶,四十七歲,留陽關千村人。木匠出身,後因家鄉遭了難家人都沒了,淨身入了宮,在內務府當差。年到三十得了恩旨出宮來,起先在叁寶齋刻章。”
“萬壽元年,原叁寶齋老板洪利本將叁寶齋賣給他了。早些年的際遇無從查起,內務府還需要手續,這些年他在叁寶齋往來的人多是生意上的人,隻少數幾個有隔閡的,已經派人前去問詢了。”
李大光語速奇快,說完後便靜靜站在涼亭外等著涇陽令發話。
令尹府後堂種滿了格桑花,各色嬌豔的花朵兒、襯著陳金水一身寬大的紅衣緋袍、好似魏巍高山聳立在八角涼亭內。
他辛苦地將雙手扣在身後,繞著涼亭內的石桌踱步,垂首不言。
不多時,有腳步聲傳來,陳金水才抬頭循聲望去,見了陳南軻快步行了過來。
不等人到近前,他便問:“屍檢結果如何?”
陳南軻進了涼亭,神色凝重,“樓萬寶被利器刺穿了心髒,失血過多而亡。奇怪的是,死者麵部的神情太過安詳,腹腔內又未檢測出藥物。”
陳金水沉吟道:“查過他患有什麽疾病嗎?”
陳南軻道:“沒有。”
微頓,又說:“凶器鋒刃長約二寸,中間厚兩邊薄。凶手應該是用力過度,將把手上的花紋、印到了死者屍體上。”
他說著話,翻開報告簿抽了一頁紙遞到涇陽令手上。
紙張泛黃,黑色的細筆勾出不規則的圓圈。陳金水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麽門道來。
陳南軻道:“這應該隻是部分圖案。”
陳金水將那圖案遞回給陳南軻,叮囑道:“你辛苦些,再對屍體做個詳細的檢查,將疑點盡快弄清楚。”
他又將李大光叫了進去,說:“你拿著文書去一趟內務府,盡快將死者的人際關係調查清楚,鎖定嫌疑人。”
二人皆應了聲,剛要辭去,李大光忽然問道:“大人,那兩個嫌疑人如何處置?”
“先押著吧,待證實了……”
陳金水一句話還未說完,便有差役小跑著來,說:“卿府大公子求見。”
“來得真快!”陳金水低低喃喃了一句,打發了二人。隨後令那差役將人帶進後堂來,又叫人就在涼亭內擺了茶。
不多時,那差役便領著人來了。
“卿燭見過陳大人。”
溫潤的聲音在涼亭外響了起來,涼亭內的陳大人仍舊閑閑地蕩著紫砂壺裏的茶水,直至茶香悠悠散開,他才循聲望了出去。
青年公子一身黑底銀紋的寬袍,俊逸疏闊的麵龐上帶著淺淺笑意,雙手至前彎腰作揖,不卑不亢,不疏不親。
“大公子無須客氣。”
他取過紫砂杯,倒了兩杯茶,遞了一杯到對麵,方請人入了涼亭坐,“既然你來了,便是說那女子所言屬實了。”
卿燭飲了口茶,方微笑著道:“陳年舊事,讓陳大人費心了。不知她在此案中涉的可深?”
陳金水道:“發現死者時,她與另一人在案發現場,據另一人交代,他到現場時,凶案已經發生,現場隻有卿魅一人。”
卿燭沉吟片刻後,又問:“可有直接證據證明她是凶手?”
陳金水道:“沒有。”
卿燭道:“如此,便是可以保釋候查了。”
“按律是如此。”陳金水道:“若隻是普通女子,萬事皆好辦,可一旦她的真實身份公開,對她、對相府、對這樁案子都無益處。”
夏風爽利,拂動滿院子的格桑花蕩起層層彩浪。
大公子轉頭看了一眼,眼中仿佛也被那風掀起了微瀾。
他擱下杯子,溫和的視線落在了那張猶如圓盤的憨厚麵龐上,仍是笑問:“大人意下如何?”
陳金水正色道:“等此案終了,大公子再來接人。”
卿燭搖頭,“明日,皇後在玉液池舉辦消暑會,指明了要她入宮,懿旨已經到了相府。她若不至,便是抗旨的罪。”
陳金水皺眉,“皇後怎麽知道她?”
話剛說完,他便覺自己失言,忙又道:“別無他法?”
卿燭道:“大人或可入宮請聖旨?”
涇陽令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他看著對麵的溫潤公子,斟酌著用詞:“大公子應該清楚,樓萬寶的背後是誰。”
卿燭笑道:“陳大人剛正不阿,一定會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還所有人一個公道。”
陳金水將一雙淡淡的粗眉擠成了一團,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姑娘來自白樓,傳出去,對相爺的名聲也不太好吧?”
大公子眉眼微垂,抬手將小小的紫砂杯握在掌間把玩,五指有意無意地撫過杯蓋上的銀色竹紋。
“大人是希望,皇後娘娘,親自向您要人?”
他這麽一說,陳金水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一時間尋不到其他話來應對。悶了好半晌,才叫了差役將卿魅提來。
不多時,差役便領了人來。
卿魅滿臉惺忪地入了涼亭,自斟了一杯茶潤口後,才說:“該說的,小女已如實交代了,大人還有何疑問?”
話一說完,她才看到了旁邊的溫潤公子,盯著瞧了好半晌,才不確定地開口問:“兄長?”
卿燭含笑打量著女子。
一身黑色男裝,不施粉黛,舉手投足也不像個女子。渾身上下,沒有一點與那人相似之處。
等他低眉看到女子掌中見了底的杯子,眉宇微微蹙起:“父親一向不喜沒規矩的,今後入了府,你這些性格就得改了。”
卿魅撇了撇嘴,一雙黛眉往中間一攏,十分不滿地道:“我是野慣了的,若嫌我丟臉,又何苦來尋我?”
卿燭卻不再理會她,隻起身同陳金水揖禮,辭了去。
卿魅兀自在涼亭坐了會兒,灌了兩壺熱茶後,方不甘不願地跟了出去。
卿燭早已上車候著,聽得外頭腳步聲傳來,將簾子拉了起來,讓了男裝女子入車。
等人坐下後,他才問:“你去叁寶齋做什麽?”
卿魅滿不在意地道:“好奇,去看看。”
卿燭聲色不動地道:“好奇心會害死人,涇陽不比洛陽,今後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卿家,行事萬不可再如此魯莽了。”
卿魅本是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聽到這裏,她睜開眼覷著對麵的人,“我很累。”
卿燭淡淡地道:“再累也是你自己的選擇。”
卿魅苦笑,抬起一隻手撐在窗口,隻用手肘將簾子掀了起來。
夏日午間霧色稀薄,夾道的銀杏樹上立著一粒粒晶瑩的小水珠。
青石大道上行人稀疏,看到馬車來,都會好奇地偏頭看上幾眼。
不遠處幢幢飛簷,棟棟畫梁,軒窗高起,樓台聳立。
那雙明亮的眸子不眨一下,盯著飛逝的景致,想要從中抓住什麽。
可,直到車夫一聲長長的‘籲’,馬車停了下來,她也仍舊什麽都沒找到。
卿府門前張紅掛彩,小廝丫頭堆了一堆,眼看馬車來了,忙傳了進去。
六月烈陽下,卿府大公子一手執青綢傘,一手牽著女子入了府。
左相卿烈年已過半百,頭發花白,臉頰精瘦,頜下一小撮花白的山羊胡。
今兒穿了回文福字褐色對襟長衫,頭戴紗帽,十分精神,端坐在正廳吃茶。
卿燭帶著卿魅入府,先見了父親的禮,才將身邊的女子牽上前,輕聲說:“去見過父親。”
卿魅拉著他的袖口不肯撒手,自個兒籌措了半晌,到底還是鬆了手,挪步上前,屈膝拜了拜,“女兒見過父親。”
卿烈仍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沉聲發問:“你娘給了你什麽名?”
“魅。”
卿魅聲音雖低,氣息倒還穩,吐字清晰,隻是神態略顯緊張,“母親常說,‘闇生魑魅蠱生蟲’,要女兒明心尚誌,方成正理。”
卿烈眉峰微微一蹙,沉聲道:“木魅精怪,終不成體統。”
卿魅便更為緊張,雙手悄悄地抓住了衣擺,將唇瓣咬的泛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卿燭微笑道:“父親不喜歡,另賜小妹一個名罷了。畢竟是要入族譜的,照例從火……”
不等長子說完,卿烈便說:“罷了,既是她娘給她的,留著也是個念想。”
想了想,又同卿魅講:“既入了府,便將前事盡忘了,新學府上的規矩。至於你娘的靈柩,如今天氣太熱,等入了冬,為父再派人將她的靈柩接回來。”
提及舊人,當朝左相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顫動,“葬入卿家墓園。”
卿魅跪下,含淚應聲:“多謝父親。”
父女兩個相認完畢,又至卿家宗祠告了祖宗,將名入族譜,又見過了族中叔伯弟兄,這一日熱鬧方罷,放了她回院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