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三小姐(2)
民間都說,柳忠廷獨寵楊婉君,是因為她的美麗、家世。殊不知,柳公館從不缺曆史悠久的花瓶,柳忠廷最看重的是她的謀略和果敢,當他為了生意焦頭爛額,她會陪在身邊出謀劃策;當他分身乏術無暇四顧,她會替他出麵談判,進而保住王廷永耀江城。棲蝶由此學會女子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並不需要爭權奪利,勾心鬥角,硬生生的讓男人對自己產生厭惡感,隻要好生運用自己的才能,自然能殺出一條屬於自己獨有的路,讓男人推心置腹,掏心掏肺。
貧賤女子百事衰,如果現在的她不是柳三小姐,又會怎麽樣?棲蝶不敢想象!所以她沒辦法恨楊婉君對自己的利用,反而深深感謝楊婉君對自己的拯救。然,每當楊婉君如此殘忍地掀開這美好生活的表象,她的心都會被一富一貧的兩個自己撕扯得破碎不堪。
所以,歸根究底,她不過是個任人擺布的賤胚子。
十年來,棲蝶心裏一直憋著一個疑問,為什麽十年前楊婉君會在眾多少妙齡少女中選中她,除了一股子蠻勁,也沒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麽不同,以前她害怕問出來楊婉君一氣之下就把她貶為庶民,她得罪不起,如今楊婉君和她寸不離砣,方才敢問:“為什麽選我?”
楊婉君也不隱瞞:“十年前,瑛兒告訴我,麗裝外牆角每天都有個小女孩風雨無阻地蹲在那裏賣紅薯,不賣完絕不走,巧的是,她的神韻、模樣和我的棲蝶有著高度的契合,而她的頑強、堅持和不畏,正是其他小孩所沒有的,也正是我想要的。後來我多番觀察,覺得能夠讓棲蝶死而複生的人,隻有你。很多父母都妄想借著女兒躍進龍門,卻不曾想過,自己的女兒是否擔當得起。還記得我問過你‘如果一直住在這兒,你願意嗎?’大部分小孩的回答都是急迫的‘我願意’,小孩子是最不會撒謊的,一心隻貪榮華的人,將來如何成大器?”
楊婉君見她臉色煞白,柔聲安慰:“也許這些話會讓你覺得很殘酷,但等你出了這道門,你就會覺得這一切很美好!”
棲蝶無奈冷笑著、含淚苦笑著、冷靜微笑著,在這三種奇妙的心情混合及轉變中,仿佛有一種震驚過度之後的豁然開朗,十年來,楊婉君如生身母親般親手打理她的衣食起居,全方位精心將她培育成真正意義上的柳三小姐。女主人?這或許才是她在楊婉君心中的真正位置,而她不過一個使者,奉命執行她部署精密的計劃,旨在成為她絕對的依附。可憐的她,曾經一心沉醉在物質和名譽編織的美夢中,一味地以為她也可以成為上天眷顧的寵兒,幸福地享受著被愛,卻不想,“棲蝶”和棲蝶完全是相悖的兩個人。
可她仍然不明白:“以爸爸對媽媽的愛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穩固地位啊?”
“你錯了。”楊婉君厲聲道,“王廷的未來是秦倫,柳爺再寵愛都是曇花一現,一旦秦倫接掌了王廷,柳爺就會全權放手,柳爺的身體一年比一年弱,平日裏養得好看不出來,一旦病發後果完全無法預估,我們必須未雨綢繆,隻有抓住秦倫才叫真正的穩固!即便棲蝶仍在,也不過是遲早要出嫁的妹妹,如何去頂王廷的半邊天?”
所以她這個遲早要出嫁卻能內嫁的女兒方能頂起楊婉君的人生。
棲蝶覺得腦子一陣陣的混亂迷惘刺痛,她不想再聽下去,她隻想逃離,這一刻遠遠逃離:“媽媽的意思我明白了,明日我想去趟喬都,回來後,我會做到您想要的一切。”
楊婉君仿佛沒聽見,低頭輕撫著坐椅上大朵大朵的玫瑰刻花,緩緩說:“你看這花,別人看它,永遠都是燦爛相迎,就因為它是死的,永無煩惱。”
棲蝶聽出楊婉君的言外之意,瞬間膽寒,心驚中正猶豫著要怎麽答話,又聽楊婉君責問道:“這次借著府邸翻新的由頭放你回去兩個月,怎麽,不夠?”
這些年,楊婉君疼她愛她是真,她處處過得小心翼翼也是真,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觸怒她,一旦惹怒了她,江家下個月的生活費就被當做懲罰扣掉,眼下這形勢便更是謹慎了:“近來家裏有些事,必須我回去處理。”
楊婉君聽得那“必須”二字,眼睛一亮,立時轉怒為喜:“看來你這個柳三小姐確實起作用了。秦倫一個月後回來,我再放你一個月,把家裏的事徹底處理幹淨,回來就有一場硬仗要打!”
楊婉君言辭鏗鏘,棲蝶卻已被她這一番番話刺激得精疲力盡,無心再言,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小客廳。
剛出門,便聽到在樓梯口把風的菀兒高呼了聲:“大小姐。”
上樓來的柳如嫣看著麵前的菀兒,這個時間是丫頭們每天洗衣打掃衛生的時間,冷聲問:“你不去幹活,在這兒做什麽?”
棲蝶往前幾步,高跟鞋踏著地麵的篤篤聲引得兩人轉過頭來,菀兒恭敬地向她一躬,隨機應變道:“三小姐,幹淨衣服已經送到您房裏,請問還有什麽吩咐嗎?”
原本夏至天的夜幕就降得晚,此時的天已經徹底擦黑,這場談話總有一兩個小時之久,難得菀兒還能乖乖地執行命令,這讓她覺得她像是另一個自己,都是在走投無路時,被楊婉君佛手拯救,從而心甘情願地為奴為婢,而這,也恰好是這個年代最稀缺的忠心。自己好歹是個享福的小姐,菀兒呢?棲蝶憐惜地看著麵前的她,強顏歡笑道:“沒事了,下去吧。”
菀兒微弓著身子,向她和柳如嫣各鞠一躬後迅速退下。
柳如嫣淡淡掃了她一眼,依舊冷漠地徑直回了房。
翻新後的柳公館,由旋轉樓梯上來,以中間書房劃分,右邊是柳忠廷和楊婉君精致的主臥和一間配套的小客廳,左邊是少爺小姐的臥房區和浴室。早前柳秦倫出國,柳如嫣不願與她共用一個浴室,楊婉君便把柳秦倫臥房一半的空間改裝成了浴室,可就在柳如嫣打開門扇的時候,棲蝶才注意到,楊婉君不知道又以什麽名頭,把浴室改回了臥房,再在臥房內另辟一處地方增修了浴室,想來柳如嫣為了親弟住得舒服也為了依舊和她劃清界限沒有反駁。這樣一來,外麵的浴室就成了她和柳秦倫共用的,孤男寡女,肌膚相見,一來二往,尷尬變成了習慣,感情也就自然升溫了。
楊婉君的心思,每一步都是機關算盡。
回到房裏,棲蝶沒有開燈,返手將門關好鎖緊,背倚著牆麵,身子再也撐不住地乏力似的下滑,熱淚奪眶而出,她蹲在地上,雙手顫抖地用力地緊緊地捂住嘴,失聲痛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棲蝶低沉的情緒越發低沉,滿天星光灑進屋,她看著這間房,這棟別墅裏唯一屬於她的小天地,她成為柳棲蝶開始的地方,此刻於她也是莫大的諷刺與難堪。再看著前方試衣鏡中的自己,蹲在牆下,淚流滿麵的樣子活像小時候被父親冷落,默默躲在角落裏偷偷落淚的自己。
沒想到時至今日,柳棲蝶還是逃不過江永念的悲慘。在命運被束縛的委屈和無助間,一種就此認命的絕望油然而生。正如楊婉君對她的了解,她永遠也沒辦法忘記她的另一家的另一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