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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平地響雷

  程俊剛剛走進公司的大門,就聽到周美青大聲地說:“程老師,早上好啊!”他依舊對他笑著,點了一下頭以示回應。周美青繼續說:“程老師,跟你說一下哈,陳彩騰今天下午會過來,黃寶釗和盧婷的家長說這幾天不方便,要另外約時間。你吩咐我做的跟進總結和觀察報告我已經做好了,放到你桌子上了。麻煩你有空看一下哈。”程俊眼光中透出一絲讚許的目光。他想不到,周美青在這一次居然這麽有效率,可能昨天晚上加了一下班,把文書補充好了。雖然他還不知道內容寫得怎麽樣。他回複到:“好的,我等下看看。”說完,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有多少人,在家裏是一副不需要長大的模樣,但在社會裏麵,卻是另外一副成熟的模樣呢?社會心理學裏麵,有一個“人格麵具”的理論,意思大概是說,不同的人,處於不同的環境下,會有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其表現出來的是有著明顯區別的人格特征。那麽去除掉所有的這些麵具,這個“人”到底是怎麽的呢?或者說,“人”這個東西,去除掉所有的人格麵具之後,是不是都是一樣的呢?我們的本性是怎樣的呢?


  中國古代聖賢有“性本善及性本惡”的討論,但這個討論的前提是,人是有本性的。如果人沒有本性呢?這種討論就不存在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人知道。隻要一個人在社會上活動,他就會具備社會性,這時候他就具備了社人格麵具。沒有了社會性這種功能屬性,這個人的生存環境會是怎麽樣的呢?會不會就像是,一台沒有啟動的機器一樣,沒有情感,隻會做完一件事,接著做另外一件事呢?關於人性的問題,是值得每個人花時間去思考的。


  至於思考這個問題有什麽作用?簡簡單單問你一個問題:

  你是什麽東西?

  當然,這個提問,並沒有冒犯的意思。如果你的答案是“領導”、“學生”這一類回答的話,這隻是你的社會角色。剔除掉這些社會角色,你是什麽東西呢?


  程俊來到自己的辦公桌旁,果然看到桌麵上多出一份文件,是陳彩騰的跟進記錄。陳彩騰是程俊的一個自閉症學員,黃寶釗和盧婷也是。


  程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個人物品,便拿起資料,開始看了起來。他跟進陳彩騰這個學員已經有一年多了,所以,他的跟進記錄很厚。這個學員也是讓程俊覺得難以去教導的學員之一。


  陳彩騰今年12歲,是個男孩。他的主要表現是經常自殘,用手指不停地撓自己的後腦勺,直到破皮流血,還不停止,還在撓。另外一個問題就是,他會經常大叫,無休止的大叫。當然,對於這個行業的從業者而言,這已經不算什麽特別的事情了。昨天下午,公司裏發出來的那尖叫聲正是陳彩騰發出來的。


  這些表現,也許在普通人眼中,已經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了。自我傷害、大叫這些表現無疑會讓人感到心煩。而在程俊眼中,這不是什麽特別嚴重的問題。他認為,跟進這個學員時最大的困難是與他的母親彭姨溝通。彭姨是個39歲的單親媽媽,因為孩子患了這個病,陳彩騰的父親


  拋棄了她們母女兩人,離婚了。性格剛烈的彭姨不忍心放下自己十月懷胎的兒子,於是決定獨自撫養他。


  彭姨是個不服輸的人,她覺得,你們放棄了他,覺得他沒有前途,我偏要讓他成才,讓你們這些人看看老娘的厲害!如果幸運的話,這個孩子可以謀生,也可以讓她在親戚麵前炫耀一下。


  這是一種想法,想法的出發點是好的,因為彭姨已經讓學員的前途與自身的榮譽和使命掛扣在一起了。但是問題是,她采取的手法不太合適。


  程俊在和彭姨聊天的時候,了解到彭姨經常會打罵陳彩騰。根據彭姨的描述,在陳彩騰7歲左右的時候,還沒有出現自我傷害的情況;但那時候已經有尖叫的情況出現。彭姨當時手足無措,她知道,每當陳彩騰尖叫的時候,鄰居都會暗自大罵,這讓彭姨覺得很沒有麵子,她覺得自己是失敗的。她受不了這種失敗感,於是開始打罵眼前這個無辜的孩子。她打得很用力、也很大聲,大概是為了展示給鄰居一個信息:我還沒有放棄。除此之外,大概是為了宣泄心中的怨恨吧。她怨恨自己的命運是如此的惡心。

  剛開始的時候,陳彩騰尖叫的行為有所改善,彭姨便覺得,打罵孩子這一招起作用了,於是乎,隻要陳彩騰一叫,她就會打,就會罵。隨著時間的推移,打得越厲害,罵的越厲害。而彭姨這種打罵的行為逐漸變成一種習慣,經常性地打罵陳彩騰。後來,在他11歲左右的時候,陳彩騰開始出現用手撓後腦勺的行為。剛開始的時候情況還不算嚴重,起碼不會撓出血;但彭姨一看到這種行為,更加火冒三丈,打得越用力,罵的越大聲。她以為,當初行之有效的方法,應該對這也會有效果。


  但是讓彭姨沒有想到的是,陳彩騰的情況會變成這麽嚴重。那時候的陳彩騰,叫聲就好像平地裏打雷一樣。她終於害怕了,於是找到這家公司,希望能夠改善一下他的情況。


  至於程俊為什麽會覺得很困難呢?因為彭姨現在已經養成打罵的習慣了,隻要一不順心,就會打罵。程俊也多次跟她說,這樣的後果會如何如何,但是彭姨就是改不了。程俊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說:“這麽打下去,要是有一天孩子變好了,又被拍傻了怎麽辦?”他沒想到彭姨會說:“變傻了的話,再拍一下就會變好的了。”當然,程俊也會很正式、嚴肅地要求彭姨停止這種行為,但彭姨的回複往往是:“你隻要想辦法讓他不再撓腦袋就行了。”意思是,其它的事情,不需要程俊管太多。


  麵對這樣的家長,程俊覺得很棘手。


  由於彭姨希望改善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停止陳彩騰撓後腦勺的行為,所以他的幹預手法的第一個就是生存保護。首先了解陳彩騰出現這種行為時的情景,評估出現這種行為的潛在原因;再觀察陳彩騰撓後腦勺的頻率、力度、用哪隻手撓、撓到什麽程度等等;再陳彩騰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在彼此之間互相熟悉之後,再利用一些塑料指套套在常用手上,防止指甲等尖銳物刮傷皮膚。程俊的目標是,陳彩騰能夠主動帶上塑料指套。


  第二個幹預的手法是,降低導致撓後腦勺這種行為發生的情景出現的頻率。但是奇怪的是,程俊好像沒有發現這種情景。他最初的猜想是,陳彩騰出現撓後腦勺這種行為,是因為長期收到彭姨的打罵而導致的,所以他評估,隻要彭姨打罵的行為出現,他就會腦後腦勺。但是好幾次,他都會發現,陳彩騰會突然撓後腦勺,而且越撓越認真,無論彭姨是否在場。


  他翻開了陳彩騰的跟進記錄,想要看看陳彩騰昨天的表現。這份記錄的前部分,都是程俊自己寫的,由於最近實習生周美青來了,要培養一下她,所以程俊有機會就會讓周美青多接觸學員,多寫觀察報告。所以最近這幾節跟進,都是周美青寫的。


  他翻到最新的一頁,隻見周美青寫到:“……彭姨送了陳彩騰過來之後,便走出課室了。陳彩騰剛上課的時候很安靜在玩玩具,我拿著玩具在陪他玩。當我拿起一個蜘蛛玩具給他的時候,他突然噔的呆了一下,然後開始大叫,然後開始撓後腦勺了……”


  “……他撓的越來越用力,我馬上找來指套給他套上……”


  “……他還是不停地撓,我害怕他會拿起玩具砸自己的腦袋,所以清空掉他周圍所有的物品……慢慢,他停止了,沒有繼續撓後腦勺了……”


  程俊看到這裏,有一個詞引起了他的注意:“蜘蛛玩具”。他翻查之前的記錄,想驗證一下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他用便條貼標出有關陳彩騰腦後腦勺的情景的描述,然後仔細分析。

  果然,他發現,在之前觀察記錄中,有多次描述陳彩騰發生撓後腦行為的時候,是在玩玩具,但是沒有描述到具體是哪種玩具。於是,程俊在最新的一節觀察報告中加上評價:“根據以往經驗,該學員發生該行為時多數是在玩玩具,需要特別注意觀察記錄是哪種玩具。”寫

  完之後,程俊心想,反正下午會見到陳彩騰,不如實驗一下吧,看看是不是“蜘蛛玩具”會導致他腦後腦勺。但是程俊又想到,這是一個有風險的測試,而且不人道。萬一誘發出學員的自殘行為怎麽辦?很快,他就想到一個方法:先詢問彭姨家中是否存在“蜘蛛”形態的玩具;然後告知家長他會進行這個實驗;再在一開始上課的時候就讓陳彩騰帶上指套,避免風險。決定好之後,他叫來周美青,讓她收拾一下課室裏麵的玩具,把所有蜘蛛形態的玩具單獨拿出來,用另外一個盒子裝好。周美青收到任務之後,屁顛屁顛地去準備了。這時候,杜斯才慢悠悠地走進辦公室,手裏拿著一杯咖啡。


  下午,彭姨扯著孩子進來了。程俊單獨找她聊了一下,並且說明了自己的猜想和接下來需要進行的實驗,並且把可能的風險告訴彭姨,詢問彭姨是否同意他做這場實驗。彭姨覺得,既然找到原因的話,那就做吧。於是同意了他的請求。同時她也說:“好像家裏是有蜘蛛的玩具。”


  程俊走進了課室,看到陳彩騰正在玩玩具。手裏戴著指套。這是周美青安排好的。隨後,程俊和陳彩騰互動了起來,他有時候拿起一些恐龍玩具,有時候拿起一些車輛玩具,這時候陳彩騰也表現得十分正常。


  正當程俊拿起一隻“蜘蛛”放在陳彩騰眼前的時候,果然,他先是呆了一下,隨即大叫起來,然後開始撓後腦勺。程俊馬上采取措施,先讓這些玩具離開陳彩騰的視野範圍,然後清空周圍的危險物。處理好之後,陳彩騰還在大叫,不過聲量已經降低了。他跑到陳彩騰麵前做手勢,示範“安靜”和“叉手”的動作,向他傳遞安靜下來和放下手的信息。慢慢地,陳彩騰停止了大叫,但還是持續地撓後腦勺。程俊走到他跟前,查看一下他後腦勺的情況。之見整個後腦勺已經變得紅腫。程俊想要靠近一點看,無意中發現,陳彩騰嘴裏念著三個音:


  “走”


  “蟲”


  “淨”


  相比之下,他更關心的是讓陳彩騰停下來,於是他跑到陳彩騰麵前,不停地示範停止手部動作的信息。很快,陳彩騰就停下來了。


  隨後,程俊又做了幾次重複的實驗,雖然不人道,但是最終確定了,是蜘蛛玩具誘發了陳彩騰自我傷害的這個行為。程俊很開心,他馬上向彭姨報告了這個結果。彭姨聽到之後,也是十分開心,匆匆忙忙地領著孩子走了。


  今天的程俊特別有成就感。下班後,他向柴欣分享了這個成果,柴欣也由衷地替他高興。今天的日子顯得不那麽無聊了。


  但是第二天的早上,周美青跑過來告訴程俊,說彭姨打電話過來,想要給孩子退學,理由是問題已經找到原因了,而且經濟負擔太大。


  程俊心裏很是不舍,但也理解和尊重彭姨的選擇。他給彭姨說了最後一遍關於陳彩騰居家生活的注意事項之後,帶著彭姨辦理了退學費的流程。。


  雖然心裏麵有很多的不舍,但程俊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離愁。因為他習慣了這種分離。隻是以後公司裏麵少了那一聲“響雷”了。反而是周美青,她這幾天都是悶悶不樂,很顯然,她也舍不得陳彩騰的離開。


  但是誰會知道,陳彩騰的離開,會給他們帶來什麽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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