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平息
顧筠回來了,一身的風塵,一臉的疲憊,但雙眸還是炯炯,像是燒著兩團火,那裏頭是燒了幾夜的歡喜和激動。
雖是心急火燎地趕回來的,卻也還是先去沐浴更衣,收拾幹淨了才敢進徐蔚的內室。
門窗都拿上好的蜀江錦擋得絲縫兒不漏的,雖是坐褥,室內也依舊清爽的很,隻有淡淡的一絲血腥氣兒混著奶腥味兒,說不得好聞,卻也並不難聞。
徐蔚靠在迎枕上,懷裏抱著孩子,正笑盈盈地看著他。
就那麽一瞬,看著麵色紅潤,眼中像是發著光的妻子和她懷裏那隻小小的繈褓,也不知怎麽的,顧筠就覺得鼻子腔發酸,眼眶兒發熱,心裏頭塞得滿滿的似要溢出來,往前總是盤繞在心頭的那些算計、布置、謀劃,那些驚險,收獲,翻來覆去的謀算,口舌,爭鋒,此時都離他遠去,滿心滿眼裏,隻剩下了那對正坐在床上迎接他歸來的母子。
“阿蔚!”顧筠幾步衝上前來,單膝跪在她的床前,先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再緩緩低下頭去,近乎貪婪地看著裹在柔軟棉布包裏睡得正酣的小臉。
“啪噠”一滴淚落下來,他反應卻是快,一抬手,將淚接在掌心,省了砸在嬰兒嬌嫩的臉上,吵擾了他的酣眠。
“辛苦你了。”顧筠低頭拿袖子猛地一擦,抬起頭來,便又是那個英朗俊秀,容光燦然的錦鱗衛同知,昭德郡主的夫君,當年京中四公子之首的無雙男兒,他的嘴角含笑,眼中含笑,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著幸福滿足和歡快的情緒。
“我能抱抱他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從妻子懷裏把出生還不滿十日的小兒抱過來,“你別看我是個男人,少時可也沒少抱過孩子。”
徐蔚眉梢微微一挑,不過看他抱孩子的架勢倒還算穩當。
顧筠感受著溫熱柔軟的小家夥,就勢坐上了床,挨擠著徐蔚,看看兒子,又看看妻子。
“嘿嘿,我小時候也抱過阿昀的,姑母抱他都沒我抱的多哩。”
顧筠能比壽王大幾歲?貴妃可也真是心大,就壽王幼時那樣脆弱的體格,居然也放心讓個毛頭毛腦的小家夥去抱。
顧筠再稀罕孩子,也不敢真的多抱,畢竟小兒骨柔,還是要多睡多躺的。讓他過了會子癮,徐蔚便叫來縮在一旁仿佛透明人一般毫無存在感的乳娘,讓她先將孩子抱去旁邊的屋子裏。
顧筠咂巴咂巴嘴,直到看不見孩子影兒了,才蹬掉軟靴,把腿也抬上床,側身摟住了徐蔚:“這些日子,可真是想死我了。”
徐蔚沒好氣地往外頭推他:“我正坐褥呢,你上來做什麽,快點下去。”
顧筠嘿嘿笑了幾聲,抱著媳婦兒親了好幾口,這才戀戀不舍地下了地,直接坐在床前腳踏上,手撐著下巴,定定地看著妻子的臉。
“外頭的事,都平息了?”徐蔚也想跟顧筠多說說體己話兒,不過此時她對宮中的情況也十分掛心。顧筠能回來,就說明亂事已平,不用他這個同知再坐鎮,隻是這亂事是如何平的,宮裏那些涉事的人究竟落了什麽樣的結局?
顧筠點頭,知道徐蔚關心的,先挑著說了。
“皇上無事,隻是傷了些元氣,後頭要慢慢調養。”他看了看徐蔚,“太子被錦鱗衛拿下,他的一幹屬臣都下了詔獄,等候皇上發落。”
徐蔚眉梢微抬:“那太子呢?”
“在內府監關了兩日,不言不語,不飲不食,皇後娘娘發了話,將他送回東宮去,想來跟他的妻女們一道,能先放放那一心尋死的念頭。”
“景和宮裏不過是些內侍和宮婢,我挑了幾個好手,趁著夜裏躍過宮牆潛進去,隻費了點兒工夫便將皇上找著了。嫻嬪知道大勢難擋,主動放棄,將皇上交出來,並且將一切罪過全攬到自己身上,隻求皇上能放過太子和宜和公主。”說著顧筠冷笑了一聲,“她倒是光棍,隻求自己一雙兒女活,肯舍了自己,卻也不想想,這罪若全由她認了,她娘家武定侯府一家百十多條命要怎麽辦,與她有親的你我又該如何。這可不是一般的罪過,殺君謀逆,可是除九族的大惡!”
徐蔚卻也並不多意外,她記憶中的這位姨母心裏從來也沒多放過自己的家人。在她心中,皇後的位子是第一位的,其後是子女,夫君,縱是父母,兄弟,姐妹,在她需要舍棄時也能狠得下心來舍棄。至於她這又隔了一輩的,更加不會在意。當初為了幫宜和公主,她也沒多少顧及自己這個親外甥女的感情,若不是她在太後與皇後跟前得寵,身份不一般,這位姨母早就將自己這個膽敢與她女兒爭搶心上人的外甥女給除掉了。
“想來你是不會讓她如願的。”
顧筠笑彎了眼睛:“那是自然。原本這也不會是你姨母能做出來的事。她那樣城府的人,怎麽會做出這樣衝動,魯莽,毫無計劃,錯漏百出,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蠢事來?”
如果她真有殺心,憑著皇上與她之間的感情,她有百種法子能慢慢兒地,讓人察覺不到地使皇帝身虛體乏,找到合適的,不引人注目的時機,讓皇上發生“意外”,且撇清自己的幹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難得得著機會吃頓飯,就叫皇上昏迷不醒,還將人給拘在景和宮裏,簡直就是擺明車馬,要往謀逆的道上一去不返。
“所以,問題是出在宜和公主身上?”
思來想去,能逼得嫻嬪不管不顧做出這樣糊塗事的,大概也隻有那位行事從不經腦的宜和公主了。
顧筠點頭。
皇帝中毒是出乎嫻嬪意料的,那是宜和公主親自下的手。這毒發作很快,雖一時不能致命,但很快人就抽搐,失語,無法行動,直至失去意識。偏偏宜和公主那個蠢物一見得手,立記跳出來指著她父皇一通發作埋怨,又得意洋洋暢想皇帝失去行動和言語能力之後便不得不將皇位傳給她皇兄,到時候她便是長公主,嫻嬪便是太後,宮裏原先那位沒用的,搶了她父皇的皇後和幼弟死生就都在她手上。罵了一番丁太後的偏心,父皇的庸碌無情,皇後及貴妃的可恨,壽王敢與太子爭寵的該死,安王的無能,更是提了顧筠的絕情和對徐蔚的怨毒,在她激動萬分張牙舞爪的亢奮狀態下,嫻嬪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而四周服侍的宮人們早就已經嚇傻了,竟然沒有一人能想起來去把公主的嘴捂上,隻一個個恨不得自己不在當場,沒有見證這親女毒君父的一刻。
等到嫻嬪從皇帝倒下的震驚和女兒大放厥辭的驚恐下回過神來,衝上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將她打醒,看著宜和公主的臉從激動的緋紅變成驚懼的青白,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捂著臉再也說不出話來。
殿內服侍的人不少,宜和公主那樣的大聲,殿外聽到的人也不會少,再想將蓋子捂住,當她什麽沒做什麽沒說已是不可能的是。當時皇帝還有意識,女兒那些大逆不道的怨毒之言一一聽在耳中,隻要他清醒過來,宜和公主就算再怎麽受寵,隻怕也難留命在。
虎背之上,激流中央,她也就隻能順勢而為,破釜沉舟了。
可惜她寄予厚望的兒子太過優柔寡斷,關鍵時刻不但坐失控製京都內外的大好時機,還被錦鱗衛與禁衛合力在宮室中拿下。若是他一開始便按兵不動,將自己與母親妹妹分隔開也就罷了,偏偏他失機之後,竟然執兵帶甲闖宮,帶了一幫子僚屬口稱改天換日,要推太子繼位,這下辯無可辯,坐實了宮亂之名。
在得知太子被擒,景和宮被圍之後,嫻嬪知道自己已再無希望。女兒發狂,兒子被囚,皇帝已成年的皇子還有兩個,就算此時要了皇帝的命,落在另兩個皇子手中,她和兒女的下場隻怕會更慘。更何況,就算心裏對皇帝有再多的怨念和恨意,兩人在一起三十多年的感情終究不是虛假,到了最後的最後,她也一樣下不去狠手。
不如將皇帝交出去,讓他能念著骨肉之情,對孩子們從輕發落,好歹能留條命在。
嫻嬪脫簪除靴,隻著一件素衣打開了景和宮封閉的宮門,放了在外頭守了兩日兩夜的禁衛們。壽王與得到消息趕來的安王一起走了進去,看到了麵如金紙躺在榻上的皇帝,看到了同樣被卸了簪環,披發裸足的宜和公主,隻不過此時她嘴裏被布帛塞了,手腳都被綁得嚴嚴實實,在她身邊,還綁了兩個中年的宮中女官,及兩具麵色發烏,明顯是服了毒的女子。
據嫻嬪所說,皇帝倒下之後她便將宮門封鎖,因覺察公主情緒異常,懷疑她受人控製,所以將她身邊的幾個宮婢全都綁了一一搜撿,終於在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了給皇上和公主下毒所用之物。
“事到如今,罪妾也無話可說。”她沒有看那兩位皇子,而是將目光一直放在還在昏迷之中的皇帝身上,“皇上是宜和的親生父親,對她一貫嬌寵,若非是有人下毒迷亂了她的心智,她也做不出下毒這樣的事來。所以,歸根結底還是我沒管好她,沒多留意她身邊的人,讓有小人可趁。”
這個小人,自然是指此時已成屍體和被綁成粽子一般丟在旁的四個宮人。她們都是前朝留下的宮人餘孽,也都招認了,這是要為前朝皇室複仇,利用宜和公主毒殺當今的皇帝,造成天下動蕩,好叫前朝的餘黨有機會反正。
這番說辭與宮亂中那些亂砍亂殺的宮人們說法倒是一致。
“我與壽王一直在宮中,等著皇上確定已無生命危險才出來。”顧筠說,“昨日夜裏,他醒來了一次,隻是口齒尚不清,望著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流淚。貴妃問了皇上嫻嬪要如何處置,皇上沒說話。”
宜和公主的話皇帝是全聽在耳中的,對這個他自小嬌養長大的女兒已是完全心灰意冷,憤怒之餘更是傷心。他不知道,自己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公主對他的怨恨之情竟是那樣強烈,強烈到迫不及待要親手結束他的生命。如果真被她得逞,那些自己曾經在意過的親人,她的兄弟,姐妹,她的嫡母,庶母們,將都在她待殺的名單中。
“公主的處置,沒人提。”提了也沒用,畢竟憤怒中的太後已經明言,這宮中有她無我,有我無她,不想再聽到關於宜和的一個字。
徐蔚定下心來,聽顧筠說了這許多,她也有些乏了。牆角的鎏金雲紋香爐中有絲絲淡青色的香煙嫋嫋,淡淡的檀木香氣安神定魂,過不多時,她的眼皮便覺得沉重,靠在丈夫懷裏沉沉睡去。
顧筠輕手輕腳將人扶著放好,給她掖好了被子,才退出房門。
門旁不遠處,嶽父抱著小舅子對他點了點頭,一旁嶽母目光灼灼盯著他,似有萬語千言要問。顧筠帶著幾分歉意對他們行了一禮,便邁步向著垂花繞藤的院門外走去。
“哎!”趙靜剛伸手想叫住他,卻被丈夫拉住。
“怎麽才回來又要走?”趙靜不滿,“就算阿蔚坐褥,旁邊也有屋子,哪有媳婦兒生了孩子,自己就要換院子住的道理。再說好幾日沒見著了,怎麽也得跟咱們多說幾句才行啊!”
徐承芳搖頭:“外頭先前那樣亂,女婿掌著錦鱗衛呢,手上不知堆了多少事要處置,這趟回來也是擠著時間悄悄回來,瞧一眼阿蔚和孩子就得走的。他能在待到這會已是不易,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外頭也不知道如何了,你又不許我派人出去打探消息。”趙靜嘴裏嘟囔著,卻也知道丈夫所言不差。自從徐蔚生產那夜城中炸了火藥,外頭亂相四起,消息就不通了。趙靜一直待在徐蔚這邊,眼瞅著一波波人出去,卻也帶不回多少確實的消息。後來倒是隱隱綽綽聽到什麽宮亂,太子,嫻嬪幾個字,不安便一直縈繞心頭,夜裏睡都睡不安穩。也不知道阿蔚那丫頭是不是故意要瞞著她,明明浣紫那丫頭都帶著消息回來了,卻一直把人扣在她那邊,不叫她出來。趙靜幾次想去問,都被歐碧那丫頭借著各種由頭給擋回來,非但見不到浣紫,連徐蔚都見不到了。
而徐承芳這根木頭也看緊了她,時時圍著她轉,一問也是三不知,讓他派人出去打聽也都推三阻四。
趙靜呼出一口濁氣。
她又不傻。
怕真是她那事事爭先的親姐和太子外甥做了什麽事了。
雖然涼薄,但她心底藏著的真實意頭卻也隻有一樣。
若她姐和太子真的做了什麽不得了的蠢事,隻盼別連累了武定侯府那一大家子,別連累了她的兒女。
顧筠出了院門,一路未停,從府中西側門出去。步重牽著他的照夜正在門前等著他。
“大人。”
顧筠點了點頭,接過馬韁,翻身上了馬。
“殿下那邊如何?”
不用指明,步重也知自家大人口中的殿下指的是誰,當下點頭道:“一切都好。那邊傳來的消息是說,宜和公主瘋了,脫光了衣服在宮裏打罵嘶喊,又哭又笑,字裏話間都是嫻嬪娘娘下毒,她被殃及池魚了,冤得緊。”
顧筠眉頭都沒抬一下,冷笑一聲道:“倒是乖覺,知道這時候要裝一裝。”
步重笑了笑:“您怎麽知道她是裝的?那位發瘋,咱們殿下直接叫人抱了柴薪堆在屋子外頭,潑了火油,說是公主被邪氣侵染要一把火除穢消邪,那裏頭立馬就消停了。可歎嫻嬪,為了保她將所有罪名自攬,這位公主卻是半點不念骨肉之情,親手毒殺自己的父親,又將所有罪責全推向母親……”
顧筠手中馬鞭一響,七八騎身著錦衣鱗甲的騎士身後玄色披風抖開,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深人靜,月朗星稀,馬蹄促響掠過黑沉的朱雀大街,被驚醒的百姓伸手捂住懷中小兒的耳朵,屏息凝神,一直等到馬蹄聲遠去再聽不到聲響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伸手輕拍孩子的後背,懷著幾分忐忑,幾分疑惑,幾分慶幸再次回到不安穩的夢中。
與寂靜安寧的京中坊市不同,被重兵圍住的東宮裏到處是驚慌奔跑的宮婢與內侍,還有在他們身後追著的另一批服色不同的宮人。正殿前的青玉石廣場上跪著十餘被綁起來的宮人,有風華正茂的宮婢,也有兩鬢斑白的內侍,有的衣著華美,有的穿戴粗陋,有的驚惶哀泣,有的表情木然。粗壯的宮婦舉著明亮的牛油大燈,院中亮如白晝。徐蕎穿著全套太子妃的行頭端坐在一張紫檀大圈椅中,目光冰冷看著那些被人圍著失去行動能力的宮人們。
一個又一個奔逃的宮人被人追到,提雞子一般綁了扔進來,另一頭,木板拍擊皮肉的響聲混著和人的慘叫清晰地傳過來,年輕膽小的宮人們瑟瑟發抖,麵色青白,宮裙下很快便被騷臭浸濕。
徐芫披散著頭發,嘴裏堵著一大塊絹布,被兩個宮婦按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張臉因驚怒恐懼扭曲得變了形,口中嗚嗚作響,雙目赤紅看著坐在上首麵色冷淡的親姐姐。
那邊慘叫聲已經聽不見了,沒讓人歇上兩口氣,衣上沾著噴濺樣血漬的內官已經走了過來,隨手又拽了個年輕宮婢出去。那宮婢早嚇得渾身酥軟,四肢亂劃可又怎能拚得過那些身強體健的刑房內官,眼見著她被拽著頭發就要離開,那宮婢連聲尖叫,沒口子說要招。行刑內官看了眼端坐上方的太子妃,得了示意才又將人給拖了回去。
死生之間有大恐怖。現在的局麵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以前聽人命令行事隻是貪慕金錢賞賜,想著跟主子一飛衝天,榮華富貴。可連東宮之主都倒下了,就算咬死不招,自家主子也沒有翻身的可能。眼見著那一條條鮮活的人命被打得血肉模糊,曾經熟悉的同伴一個個丟了性命,死得既憋屈又痛苦,她還要為主子盡的什麽忠?拿什麽命來盡忠?
一個開了口,就如堤壩潰決,胸中存的那口氣便泄得一幹二淨。在第一個宮婢主動招認並供出幾條關鍵線索,由此得了太子妃恩典,隻打五鞭子,做出前事不究的承諾後,那些宮人們便為了爭得招得更早,招得更細,招得更深而互相撕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