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出路
楓葉開始變黃,再過上一二個月,這些顏色由青蔥變得斑駁的形如手掌的漂亮葉子就會在落霜之後變成美麗的紅色,為秋日染上熱烈的色彩。
雖然還未到時節,高牆內那株老桂樹已經點綴上了點點細小的金黃,夜風吹過,便有花朵藏在油綠的葉片之後靜悄悄地開放,將與花朵本身完全不相符的濃冽香氣借由清風送至這不大院子的每個角落。
宜和公主醒得很早。
自從被軟禁在這離萬壽宮不遠的冷僻院落,每日裏單調枯躁的生活一成不變,早中晚課都需要一絲不苟的完成,何時起,何時睡都被看管她的宮人嚴格執行。初時她還有反抗過,但被教訓過幾回之後也隻能認了命,接受了她之前從未想過的命運,養出了這般規整的作息。
她被關在這裏已經快一年了。前些日子聽到看守她的兩個老宮人私下交談,才知道那個命大的薛皎皎已經嫁入壽王府成為了壽王妃,而徐蔚那個賤婢也有了身孕,如今也極少進宮來。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因此而掀起巨大波瀾。
她望著被高高的院牆分割的四方藍天,心中的不甘和怨憤幾欲噴薄而出。她一個堂堂帝姬,身份何等高貴,竟然被囚在這個小院子裏枯萎,而那兩個處處不如她的賤人卻能仗著皇祖母的偏心和那兩個瞎了眼的男人過得恣意快樂的日子!
那些原本都是她該得的!
宜和公主麵無表情地看著窗外那株散發著香氣的大樹,手心被許久沒有修剪過的指甲掐出了血痕。
“殿下,殿下,該用膳了。”
耳邊傳來輕柔的呼喚,宜和轉目望去,見是個麵生的中年女官,手裏提著兩隻食盒,身後站著奉命看管她的榮姑姑。
“阿尚,我來伺候殿下用膳吧,你在外頭守著便是。”那女官麵上帶著微笑,回手塞給榮姑姑一隻上好的玉鐲。
“時間別太久了。”榮姑姑大概是認識這人的,對她說話時沒了平日裏的冷硬,手指一勾,那玉鐲已經收入袖袋。
等榮姑姑出去並順手關上了房門,宜和公主上下打量了打量這女官:“你是何人?”
“奴婢是嫻嬪娘娘身邊的人。”
“胡說!我母妃身邊哪個本宮不識得?你壓根不是景和宮的人。”
“奴婢原在東宮,也是日前才調去的景和宮。”女官不緊不慢地回答說,並從袖中拿出一隻金鑲紅寶的牡丹戒指,“這是娘娘給的信物。”
宜和一把將戒指拿在手中,認出這正是她母親平日喜歡的一枚戒指,不由得淚如雨下:“她為什麽還不將我救出去?她也要拋棄我了嗎?”
“娘娘無時無刻不掛念著殿下啊。”中年女官上前一步,輕輕攬住宜和的雙肩,“隻是您也知道,如今娘娘自己也處境艱難。為給公主求情,娘娘都由妃被降為了嬪,如今雖還在景和宮裏,可是這宮中上下,又有誰不知道娘娘現在失了聖寵,那地方跟冷宮也差不多少,娘娘想求人幫忙都找不到人啊。”
宜和公主眼睛一瞪:“別胡說八道,當我被關在這裏什麽都不知道嗎?我娘怎麽可能是為了給我求情才被降為嬪的,分明是她……她犯了大錯,才惹得父皇大怒。”
女官真沒想到,宜和公主被關在這裏不與外界交通,居然也知道賢妃被處分的真想。這種皇家隱秘事情不可能是看守她的宮人泄露的,她們也不可能知道真相。唯一的可能就是太後故意讓人說給她聽,在拿賢妃當反麵教材教育宜和公主。她心裏不禁有些驚訝。
賢妃再怎麽說也是太後親外甥女,在她麵前侍奉二十餘年,與別的妃嬪地位不同,這位太後可真夠狠的,竟然半點不顧賢妃的顏麵,將她做的醜事說與她的女兒聽。
“殿下莫聽旁人言,娘娘那樣做也是有苦衷的。”
宜和公主冷笑:“她能有什麽苦衷?她心裏從來隻有太子哥哥,何曾對我用過心?若不是她怕皇後生出皇子對我兄長有威脅,怎麽可能會做那樣的蠢事?原本她老實點,或是多求求父皇,我隻要在這兒呆上一二年就可以脫困,可是她那蠢貨為了兒子不顧女兒,幹出那樣天殺的勾當,我說不定要被她拖累,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化為枯骨。”想想自己將來的悲摧日子,宜和公主止不住大哭:“我如今這樣,都是她害的,我就是做鬼也不放過她!”
中年女官聽了直搖頭。
這位殿下曾經做過的事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這位在貴族圈中的名聲實在不怎麽樣,雖說她會養成這樣的脾性賢妃,不嫻嬪要負主要責任,但那位娘娘對這個女兒的寵愛和花費的心思有目共睹,宜和公主這樣說為她肯付出一切的母親實在是太沒心肝了。
不過這些並不是她所關注的。她靜靜地宜和公主哭累了,上前彎下腰,輕聲對宜和公主說:“殿下想不想早日出去?”
宜和公主抬頭看她:“她都沒辦法辦到的事,你又有什麽主意?”
女官微微笑了笑:“其實很簡單。”她的聲音壓得更低,細微幾不可聞,“太子殿下及位那日,也就是公主殿下獲得自由之時啊。”
宜和公主睜大了雙眼看著她,震驚得久久無語。
“這是……我娘的意思嗎?”
“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嫻嬪在景和宮困居半年之後,終於再次見到了太後。
她穿著一身素淡的銀青色長裙,隻梳了個簡單的彎髻,麵上淡塗脂粉,卻也掩不住滿麵的憔悴。曾經細嫩的肌膚在幾處也隱隱有了細淡的紋路。失去了嬌豔的妝扮和驕人氣度的她,如今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便泯然眾人,不再是那個出挑的,曾於宮中執掌生死的掌權賢妃。
太後看著這個看著長大的外甥女,看著她在這半年裏從一朵嬌花變成現在這樣的枯葉,心裏又是怨憤又是難過。
二人默默相對,誰也沒開口。
曾經視如親女的孩子,長大之後便有了自己的野心,那野心如同一簇野火,燎了原也燒了自己,歲月的流逝,權力的增長,讓她漸漸扭曲,以前那個溫柔可愛,善良又單純的阿嫻再也找不回來了。
“阿嫻啊……”最終還是太後開了口,叫出了她小時候自己常喚她的名。
嫻嬪眼圈一紅,低垂著頭,聲音略帶沙啞:“阿嫻在呢。”
“哀家有事要你來做。”
嫻嬪有些訝然地抬頭望著太後,她以為自己就要在景和宮裏終老,沒想到太後竟然還會想到她。
“萬壽節要到了,皇後還未出月子,貴妃又是個撒手的掌櫃,德妃除了念佛任事不管,哀家想著,這些事也隻有你最熟,操持起來也周到,所以今年還是交給你來辦。”
嫻嬪怔了半天,搖手說:“如今我這身份,怕是無法服眾,差事辦不好。”
她才被皇帝降了妃位,這也沒幾個月就要主持太後的壽誕節儀,憑著她現在的身份,隻怕真指使不動人。何況她曾下毒謀害過皇後,就算皇帝念及舊情對她從輕發落,她與皇後也是結了死仇的。皇後哪怕不說話,隻一個眼神,就能讓她出千般錯,辦一個萬壽節,能把她往死裏坑,她又如何敢接這差事。
“你不用擔心,這次叫段氏當主事,你主要是從旁協助,多多提點她。”
段氏是貴嬪,以前不聲不響,不搶不奪,除了有個好娘家,事事不出挑,想不到她這一倒台,最後得了便宜的竟然是她。
皇帝兒子少,除了成年的太子,壽王,安王,其他的孩子不是女兒就是年幼夭折,段氏也是因為生了最小的皇子而升為貴嬪。論起品級,比現在的嫻嬪還高了一等。
且她為人低調,在宮裏人緣一向不錯,有她在前頭頂著,皇後和貴妃也不會直接懟到自己。而對嫻嬪來說,能參與萬壽節的籌備安排,也是她能重新站到皇帝眼前的一次機會。
太後給了她這次機會,就看她自己能不能抓得住了。
嫻嬪想了想,點頭應下了差事。
等她離去了,銀嬤嬤才有些憂心地問太後:“您就這樣把事情交待給她,會不會出什麽岔子?”
太後歎了口氣:“已經這樣了,還能出什麽岔子?隻盼著她真心改過,別再去鑽那牛角尖兒,把下半輩子踏踏實實過了得了。”
知子莫若母,阿嫻被貶固然是她自己犯錯受罰,可在這件事裏受到打擊更大的,是一直以來把她當知己的皇帝。被心愛女人背叛,蒙弊的傷害讓這位帝王也感受到了錐心之痛,加上近來太子那邊動作不斷,皇帝警惕之餘更加傷心難過……
“哀家隻想他們好好兒的啊。”
皇後那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啊!如果生出來的是公主,或許,那對父子也不會鬧到現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態勢。太後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皇後出了月子,嫡皇子容昱出生隻有一個月便被封為“榮王”,足以見得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東宮為此愁眉不展,以往全力應對壽王那邊在朝堂的壓力,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這位嫡出皇子的身上。
“他如今還是個吃奶的娃娃,何必這樣鄭重?”徐蕎接過太子的外袍,親手遞上香茗,揮退了屋內的宮女們,便站在太子身後,親手為他按壓額角放鬆。
“孤原也是這樣想,可是先生們都說,隻他這嫡出的身份,便是頭等的大敵。父皇身體強健,在皇位上再坐二三十年也不成問題。等那時,嫡皇子成人壯大起來,又占了正統名份,孤這位子,十之八九便保不住了。”太子苦笑了一聲,拍拍身下鎏金獸首椅的椅把。
徐蕎沉默片刻,柔聲道:“皇上之前也不是沒有過別的皇子,可是宮中孩子夭折的多,十個裏麵也未必能長成三四個,皇後娘娘生子時年紀已經大了,孩子也未必就周全。老話說,小娃娃要長足三個春秋才能立得住呢。您也莫犯愁,說不定過上幾個月,那煩惱也就不叫煩惱了。”
太子嘴角扯起一些,他自然知道徐蕎這話裏話外的意思,無非是說皇後這孩子能生下來未必就能養得住。
不管這話最後會不會應驗,比起前頭那些心急火燎,總催著他盡快下定決心有所行動的幕僚和近臣們,徐蕎的溫柔和淡定讓他心裏感覺舒坦許多。他抬起手,將徐蕎放在他額角的手握住,拉到唇邊吻了一口。自從徐蕎有孕,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親近過。她的手細白綿軟,帶著鳳萱草特有的淡雅香氣,太子不覺有些意動。
將人拉到身前,隻微微一使力,徐蕎就驚呼一聲,跌到了他懷裏,紅暈立刻浮了上來,更映得肌膚瑩瑩如玉,懷孕時臉上那些讓人倒胃口的暗沉色斑都已消失,皮膚也重新變得紅潤而有彈性。太子輕輕咬著徐蕎的耳珠,低聲在她耳邊說:“阿蕎,今天可以了嗎?”
徐蕎氣喘聲弱,但還是輕輕推了推他,低聲說:“女醫說了,隻怕還要養足一年之後方可。”
她生孩子時受了大罪,下麵撕裂的傷口很大,若是強行行房,不止她的身體承受不了,對方也難受。
這話她當然不會對太子說明。東宮的女人並不少,容貌身段個個出色,她除了出身顯貴,單論外表並沒有特別突出之處。她膝下隻有一個女兒,以後要想在東宮立穩,甚至將來太子繼位,她要在後宮爭一席之地便要另尋助力。
“早上阿芫那裏的宮人來報,說她有些不大舒服。殿下,不如一會您去她那裏坐坐吧。”徐蕎柔聲說著,從太子懷中站起來,伸手替他撫平衣襟,“阿芫年紀小,約摸是心裏有些畏懼,您去看看,她心裏能安穩些。”
徐芫年紀小,顏色又比徐蕎嬌豔,在床榻之上也放得開,同樣是侯府嫡出的女兒,卻也為了他甘願改名換姓,委身為妾,現在又有了身孕,太子對她自然還是極為上心的。隻是他與徐芫勾搭的方式並不光彩,徐芫更是借著陪伴姐姐的名義背著人與姐夫勾搭上的,若換了別的女人,定是要鬧騰一番。也隻有像徐蕎這樣溫婉大氣又懂大局的人不但不生氣,反而主動幫他解決了此事,讓徐芫得以順利入東宮得名分,姐妹倆共侍一人。
隻從這一點上,太子心中對徐蕎覺得略有虧欠愧疚,看著烏鴉鴉雲鬢之下細白的脖頸,更覺得徐蕎這樣的女人與一般承寵邀幸的女子不同,合自己心意。
二人溫存了片刻,太子頗對徐蕎說了幾句甜語蜜言,這才揮袖離去,奔向徐芫現在所居的翠蘅院。
田蔓兒板著臉端了銅盆從外頭進來,服侍徐蕎重新淨麵勻臉,又將她有些蓬鬆散亂的發鬢抿好。看著鏡中嫻雅秀麗的少女,蔓兒深吸一口氣,終還是忍不住低聲罵出來。
“那個不知羞恥的娼婦。”
徐蕎橫了她一眼,蔓兒忍了氣,走出內室,將外頭伺候的宮人都支使出去,才關了門返身回來。
“告訴你多少回了,怎麽還是這樣沉不住氣?”徐蕎冷聲道,“若你還是改不了這脾氣,我就放你回去,離了這宮裏,尋個好人家嫁了吧。”
蔓兒一聲不吭,“撲咚”跪下,垂著頭不說話,還是一副不甘心的樣子。
“起來吧。”徐蕎放柔了聲音,拿手托了托她的手肘,“我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
蔓兒眼圈一紅:“奴婢明白,隻是奴婢實在為您氣不過。”
她是徐蕎的貼身婢女,自小就跟著她,兩人一道長大,徐蕎心裏在想什麽,便是她親娘也不會有她田蔓兒清楚。她知道自家小姐並不稀罕當太子妃,甚至不稀罕做什麽皇後,她就是一心一意喜歡太子,想與他白頭偕老。為此自家一向柔弱的小姐不惜違抗父親的意願,寧願身入東宮做太子的嬪妾。家裏國公夫人和侯夫人一心隻想借著她得了富貴榮寵,有哪個是真心疼愛蕎小姐的?若真心疼愛,也不會放任徐芫做出那樣的醜事,更在事後理所當然地要求小姐接納徐芫那賤人,把小姐的臉麵放在腳下踐踏,讓她過得如此痛苦。
太子也不是個東西!
徐芫一抬手,他就過去了,哪有半點考慮過小姐心裏的感受?她還懷著太子的骨肉呢,就這樣跟自家的小姨子滾上了榻。
當年長房的蔚小姐苦口婆心勸小姐慎重,如今想來,竟是一語成讖,小姐在東宮的日子完全沒有想象中那樣幸福啊!
還不如尋個普通點的人家,嫁過去做正頭娘子,當家主母。
蔓兒垂著頭,腦子裏諸般念頭滾來滾去,隻是想的再多又有何用?她的小姐已經是東宮的妃嬪,還為太子生下了孩子,早就沒了回頭的餘地。就算能回頭,以小姐的性子,也不會回頭了。
“你已經是我身邊唯一能信得過的人了。”
聽著徐蕎幽幽的一句話,蔓兒心裏發酸,眼睛發漲,眼淚再也忍住溢了出來。
“小姐,如果那賤人真的生下個兒子可怎麽辦?”蔓兒說,“佟婆婆向來看孕相準,上回她悄悄跟我說過,說那懷相十之七八會是個男孩子。”
“我怕是以後不能生了,若阿芫能生個兒子倒也不錯。”
蔓兒著急了:“怎麽能叫不錯?您別看她是您同胞的姐妹,但那位心黑手狠,現在就已經勾得太子神魂顛倒的,等生下兒子,定然不會再甘心屈於人下。她跟您說的再天花亂墜也是假的。奴婢在國公府的時候就打聽清楚過,這位心高氣傲,絕不容人的,她怎麽能甘心與人為妾?她必是要爭太子妃之位。到時候您就是她上位之路上最大的石頭。”
“我知道啊。”徐蕎伸出手,在妝匣裏挑挑撿撿,拾出一朵嫣紅的杜鵑絹花,在發髻上比了比,“我可盼著她這胎能一舉得男。”她淡淡的笑著,目光中透出一絲刻骨的冷意,“隻有她生了兒子,我將來在宮中的地位才能更穩固,她可是我同胞的姐妹呢。”
等徐芫生了兒子,她就有兒子了。徐蕎這樣想著,眼睛微微眯起來,這樣不念顧手足之情,無知又無恥的賤人,除了能幫她生個兒子,也沒有別的用處。
她將絹花遞給蔓兒,示意她給自己戴上。
銅鏡中美人如花,花映美人,窗外芭蕉帶露,嬌蕊微吐,徐蕎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妝容,心情飛揚。
徐芫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她挑的人也差不多該調教好了。
不能侍寢沒有關係,徐蕎站起身,帶著蔓兒走向處處芳菲的庭院,她可以成為太子的知己,幕僚,心腹,同伴,天下這麽大,想要找多少姿色出眾的美人兒都不是難事。徐蕎抬頭看著蔚藍如洗的天空,唇角微微勾起,她會讓徐芫知道,以色事人的下場會是什麽,暗地下手害人的報應來的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