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真相
貴妃在說“騙他的”三字時,聽起來一點情緒上的波動也沒有,仿佛隻是與兒子和侄兒說著外頭天光正好,今日比較暖和一樣。
麵對兩個孩子的滿臉呆滯,貴妃輕笑了一聲:“怎麽,不信?”
顧筠當先回了神,忙不迭點頭:“信的,信的,姑母自然不會哄我們。”
貴妃看向壽王,柔聲說:“你的確是你父皇的孩子,否則他也不會那樣全心全意地疼愛你。我懷著你七個月時出了點意外,害你早產,差點就沒救回來。若非如此,你幼時身體也不會差那樣的地步,花了那麽多年才調養好。”
壽王站起身,對貴妃行了一禮:“母親的話,兒子全都相信。”
“這樣就好。”貴妃點了點頭說,“既然你們已經發現了東海王的行蹤,我也就沒什麽好瞞的。我年少時曾與他有舊,如果不是你父皇突然提出要納我入宮,說不定我就是東海王妃了。”說著,她歎了一口氣,“物事人非,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本宮也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有這膽子進京來見我。”
她的手指描繪著白色薄胎蓮紋美人杯的杯口,前塵往事她在這幾日已經回味得足夠,那些本以為她早已忘卻,或是以為自己不會為之所動的往事,當再度回憶起來時,卻依舊還是會令她的心感受到一陣陣的刺痛。
不過相較二十年前,已經可以忽略不計。
人就是這樣,曾經以為山崩地裂,死生由之的感情,在時間的麵前就是如此脆弱。再回首時,或許有唏噓,或許有不舍,或許有懷念,卻絕不會再有年少時那樣絕決的,義無反顧的舉動,也沒了那飛蛾撲火般的勇氣。甚至還會覺得那時的自己是那樣的幼稚可笑,不能識別真正的人心。
她曾投入的感情越深,如今想來就越是不值。女子為了愛情或許可以舍棄一切,父母,親人,朋友,甚至生命,而男人心中所想的,永遠是那建於縹緲閣樓上不切實際的野望。
她看著麵前的容昀和顧筠,一個是她的兒子,一個是她的親侄。她覺得自己應該慶幸,慶幸被玉笙無情舍棄之後沒有如那些脆弱女子般走向絕路,而是很快清醒過來,選擇了一條可以安穩擺脫家族的道路。如果不是她當機立斷去找了求聯姻的太子,展現出自己的實力謀得二人的默契合作,她現在又如何能有容昀這樣出色的孩子,又如何能在兄嫂被父母和家族害死之後有能力護住他們唯一的骨血?
皇帝或許無法得到她的愛情,但這麽多年下來,他們之間也有了如家人一般深厚的感情。這種默契合作所帶來的感情可遠比男女之間的那點情情愛愛要可靠持久得多。
她對那個男人早就絕情斷愛,既然當初他選擇離開,如今就別想著重新開始。
貴妃唇角泛起一抹嘲諷的冷笑,對麵前二人說:“其實我這兒還存著個大秘密,今日便跟你們說清了。你們如今也長大成人,倒是幫我想想,能有什麽妥當的,不露痕跡的法子……”
除掉他!
貴妃坦白出來的秘密其實顧筠早就猜到了。徐蔚回來曾提到過,貴妃大罵東海王時稱呼的是他另外一個名字。
周永璋,前朝殤帝與蕭皇後的嫡子,周朝最後一位太子。蕭後帶著他逃往北疆,先投韃靼,後被北戎所擄,這位太子隨著蕭氏在外流離數載後再沒了消息,傳言是被北戎汗王的幾個王子聯手弄死了。但實際是,他早早就被蕭後送回了中原。蕭氏這個眼光深遠的女人早知會有天下翻覆的一天,便在幾年前做了一連串的布置,最後成功讓她的兒子成為了東海王玉氏的嫡子,繼承了東海王的王位。
其中種種,不知夾雜了多少設計謀算,步步為營,步步驚心,但最終她還是讓長子成為了擁有東南最富庶之地的主宰,有了能與北邊新立大齊相抗的能力。
她的本意原是希望周永璋化身玉笙,利用玉家在南方的勢力和軍中的影響積蓄力量,將來等她能完全控製北戎,母子倆南北呼應,借用北戎騎兵的強悍和北戎汗王南顧的野心,與兒子裏應外合將齊朝掀翻,讓大周重新君臨天下。
她想得是挺好,但沒想到東海王死得那樣早,而齊帝又是那樣果斷,趁著東海王早逝,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東海的局勢,將玉家在東海的勢力打散,收回了大量的權利。玉笙雖成為了東海王,但他能動的軍隊由數十萬變成了三千,糧草科稅都換了主人,官場上也被塞滿了從北方過來的官吏,無數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別說廣積糧,儲軍力,他連調動三千親衛軍都會處處遭人掣肘,他看府中的每個人都覺得像是錦鱗衛的暗諜。
於是他隻能收起野心,老老實實地做人,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庸碌一些,以安北邊那位帝王的疑心。
後來,他在東海實在憋悶得不行,借由遊學,來到了長寧。
“十七的生母,我的長嫂,便是那周永璋同父異母的姐姐,他正是借著這個機會接近的顧家。”
顧筠的身世,壽王早已得知,這是他們母子姑侄之間極重大的秘密,隻是壽王沒想到,母親以前的情人,竟然會是前朝的太子,顧筠的親舅舅。
“你也別為難,那並不是什麽好東西。”貴妃冷笑一聲道,“我那個紅顏薄命的嫂嫂隻怕直到臨死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而害死她和你父親的那封信,來曆怕也並不清白。畢竟當年袁氏一族被滅門,這封信出現的那樣蹊蹺,很難讓人不起疑心。這些年我陸陸續續分派了些人手去追查,隻是事隔久遠,首尾又清得幹淨,幾乎查不到什麽有用的線索。”
顧筠抿著唇看著貴妃,過了會方問:“既然沒有線索,您又為何要說那封信來曆不清白,我那位前朝太子舅舅並不是什麽好東西?”他頓了頓,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您將這兩件事拉在一起,可是在暗示我,我父母的死,與那位東海王脫不了幹係?”
“我並無切實的證據,”貴妃說,“隻是有這樣的懷疑。”
而真相其實也與貴妃所猜疑的絲毫不差。
當年袁氏所嫁之人守著周朝最後一聲屏障,是周朝的最後一點希望所在,哪怕天下大勢已成,容氏所領義軍最終定然會勝利,但在他取勝之前,也會被狠狠撕下一塊血肉,必要付出慘重的代價來。可是他的妻子殺了他,也或許不是她親自下的手,但他的暴斃是袁家動的手腳無誤。身為永遠不能登基繼承皇位的前朝太子,玉笙,或者說周永璋,又怎麽不會將袁家人恨到骨子裏?
隻是那時候他也在外逃亡,年紀小手中又沒有人手,就算是想報複也無人可用。
袁家出事之時,周永璋已經將東海的勢力完全收攏,那些有異心的兄弟叔伯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整個東海都被他掌握在了手中。而那時,顧靜姝已經入宮,並且生下了體弱的壽王。
周永璋想要報複,報複那個背叛了周朝的袁家,報複將顧靜姝獻給他仇人的顧家,報複那個明明跟他有著相同的血脈,卻無憂無慮享受著人間喜樂,有夫君疼愛的姐姐。同為殤帝的骨血,他在外殫精竭慮,如履薄冰,出生入死,而這個姐姐,生母是陷落周朝,幫助逆賊的罪人,所嫁的夫家又是容賊的走狗,他自然不會對她有一點姐弟之情的。
最終還是如了他的願。袁家滿門被殺,他的姐姐,姐夫,竟然也無聲無息說沒就沒了。顧家對外稱那小夫妻倆是在外遊曆時出了意外,可他知道,一定是膽小怕事卻又心狠手辣的顧家家主斷尾求生,直接將人給滅了口,以永絕後患。
大約是因為那對夫妻死得太快太突然,平息了他的怒火,又得到宮裏傳出的消息,說是壽王因胎中帶疾,貴妃受驚早產,所以先天不足,難以長成。想著顧靜姝入了宮中,雖為仇人生了兒子,兒子卻是個天生早夭的命數,而與她向來親厚的兄嫂突然離世,對她打擊更大,周永璋念著與她往日的情份,一時不忍,後續針對她的舉動不了了之。再之後,他一心撲在積蓄力量複國的雄心大誌上,兒女之情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隻是沒想到,一次意外,會讓他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便是複了國,登上了皇位,他連個親骨肉都沒有,這大好河山最後給誰繼承?他辛辛苦苦的一輩子,又要便宜哪家的無賴兒?
時間越長,周永璋發覺複國的希望越渺茫,百姓根本不念前朝,上天也沒有給逆賊降下災禍,仿佛上天都認了天下易主是順天承命之事。再加上自己生不出兒子來,他未免心灰意冷。
漸漸入了執,變得瘋狂。
他的生母蕭後果然利用美貌及才幹將老北戎王牢牢握於掌心,她也派了人經由秘密路徑聯係上了已經成為東海王的兒子,稱時機已近成熟,叫他想辦法在京中攪起風雲,以配合北戎南下的謀劃。
周永璋不是傻子,蕭後在他身邊有人,他也早就悄悄派了親信潛入蕭後的身邊,這對母子明明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有著共同的目標和理想,卻又始終無法做到完全信任對方。
他知道,他的母親又生了個兒子,那是老北戎王的幼子,深得北戎王的寵愛,他那好幾十個王子裏,隻有這個小兒子是他親手帶大的,一身武藝也是他親手教出來的。若說以前母親一心想複國,扶他登位,那麽現在她既然又有了兒子,且還是北戎的王子,擁有北戎的繼承權,他那一向心比天高,野心龐大的親娘,一定會生出更大的野望。比如說,讓她的小兒子成為北戎的王,一統中原,南北合並,成就數個朝代,千百年未能成的功業。
他這個與她分開多年的兒子,也不過是她手中可用的一枚好棋。
若是他那同母異父的弟弟真有本事擊敗他那些兄弟成為北戎之主,等到北戎南侵,中原入手,就很難說母親究竟會偏向誰。
哦,對了,他反正無後,十之八九,他的母親會讓他坐幾天皇位,全了她對周朝的舊情,之後便會讓他暴斃,扶植他的弟弟成為這天下共主。
誰會在乎呢?
三年前的那個東海王就全然不在乎。在多年努力依舊毫無所出之後,他是真心無所謂了。他怨天怨地,恨這不公平的世道,恨不得一時間天塌地陷,自己死了,所有人都一起為他陪葬。亂吧,亂啊,能有多亂便多亂才好!他恨恨地想著,然後布局,安排,實施,挑動了原本就有些蠢蠢欲動的三王,趁著太後萬壽節之際逼宮逆亂。
多好,當年容賊逆亂,謀了他父王的江山。現在你的子侄又逆亂,要奪你兒子的江山。
這才是報應不爽,天道輪回。
隻是他沒想到三王那麽無用,連內城門都沒能攻破,就如一幫子烏合之眾,沒掀起多少風雨就被一巴掌掐滅了。
消息傳來,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打從顛狂狀態裏清醒過來。
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任何的陰謀詭計都是無用的。
他不知道,不過十幾年的光景,那個文質杉杉,看起來軟弱無能的齊帝,竟有了這樣的力量和手腕,比他開國立朝的父親也不差什麽。
三王之亂雖然沒能動搖齊朝的根基,但觸到了齊帝的逆鱗,其後的清繳表麵風平浪靜,暗地濁浪滔天。也多虧他早有應對,也不想在此事涉足過深,一早就開始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跡。饒是如此,他多年心血在京中布的暗線也是損失慘重,幾近十不存一。
而破壞了三王之亂,又拔掉他的棋子,毀掉他的暗樁的人,就是他曾經的情人,貴妃顧靜姝的兒子,壽王容昀。
不是說他胎中帶疾,天生體弱,活不了幾年的嗎?為什麽一轉眼就好端端長到要弱冠了?
周永璋又氣又恨,直到他在大相國寺見到了應邀而來的貴妃,聽到她恨聲痛罵的那一句,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那些所謂的體弱多病,不過是顧靜姝為了掩蓋入宮前已有身孕,將足月而生說成早產,怕人起疑而造出的謠言。
周永璋原來有多恨容昀,現在便有多滿意,多得意。
這樣優秀的孩子,也隻有他周家的血脈才生得出來!
他便如絕處逢生,枯木生芽,為此欣喜若狂,一顆心都恨不得掏出來捧到壽王容昀的麵前,隻為聽他叫自己一聲——“父王”!
他目光灼灼看著蕭令:“我現在有一個想法……”
蕭令滿麵紅光,此時還沉浸在無邊的喜悅之中:“主公,這天大的喜事要不要盡快派人送信給皇後娘娘?”
“不行!”周永璋斷然拒絕,看蕭令一臉不解,他放緩了聲音說,“此事還要再確實了才好。而且中原遠離北戎,往來之間萬一消息有泄露,對我對他都是天大的禍事。北戎如今正風雨飄搖之際,母後身邊盡是些豺狼虎豹之輩,她在北戎已是處境艱難,萬不可再給她添麻煩。”
蕭令還是不明白。齊朝對北戎一戰大獲全勝,定北軍巡狩北疆,一把火差點掘盡了北戎的根。蕭後帶著剩餘的族人東藏西躲,四周有群狼環伺,日子過得一定相當艱難。蕭令都想勸周永璋秘密將蕭後帶回中原來。北戎事已難為,蕭後年紀大了,總要葉落歸根……
山中微風徐徐,周永璋背負雙手,望著京中皇城的方向,露出誌在必得的笑容。
這天下,終究會回到周家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