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玉笙
皇後又收了位義子,貴妃在關雎宮下了某種決心,而與此同時的大相國寺裏,僻靜後山的清修小院,與貴妃私會的那個俊美的和尚正把自己封在無人的內室,一會兒痛哭流涕,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手舞足蹈,整個人如魔怔了一般。
自從貴妃悄然離開,他就陷入了這亦喜亦悲亦憂亦懼的心境中不可自拔。
若他的下屬瞧見主子這般顛狂的模樣,定要嚇個三魂出竅,將他抬到佛祖金身前求高僧們為其驅除邪穢。
他這一生,曾享盡富貴榮華,曾受盡顛沛流離,死死生生,如履薄冰,以為看透了世間百態,看透了人情冷暖,除了念了多年的顧靜姝,再無一人能攪動心潮。卻沒想到,寺中一麵,顧靜姝會給他帶來那樣大的驚喜。
和尚已經瘋魔了兩天兩夜,將自己一個人關在裏麵,不吃不喝。
假扮成僧人跟隨他的侍從在外麵惴惴不安著,可是因為主上的嚴令,隻能望著緊閉的僧舍木門發愁。
還想著,若主上還是不飲不食,再過一天,便是拚著被上頭責罰,自己也要闖進去看看他的情況了。結果門上“吱呀”一聲,麵容有幾分憔悴,精神頭看著卻相當健旺的主人已經走出了封閉的內室。
“主上!”侍從欣喜地叫了一聲,忙著手中還溫熱的食盒奉上。
恢複正常的和尚應了一聲,看著侍從將熱粥和白麵小卷子拿出來,便坐在外間的椅上,狼吞虎咽地填了肚子。
“孤沒事。”熱乎乎的粥飯下肚,他的精神看起來更好了些,“去,把蕭令叫過來。”
蕭令是一直跟著他的下人,年已五旬,膚白無須,身材豐滿,語音尖細,是的,這位從小就跟在和尚身邊的,正是一位內宦,是前朝蕭後身邊服侍的親信,在蕭後迫於無奈把兒子悄悄送走之時,指派給他近身伺候和保護他安全的人。
這位與顧貴妃有私的和尚,赫然便是當年被蕭皇後帶到韃靼,又被擄到北戎,據說早就被北戎貴族們暗害的前朝太子,周氏皇族最根正苗紅的繼承人,也不知怎麽的,搖身一變,竟會成了南方義軍領袖玉氏流落在外的嫡子,更繼承了大齊開國後玉家的爵位,成為鎮守東南富庶之地的東海王玉笙。
因為蕭令的形貌比較容易被人看出破綻,所以跟著大理王進京之後,玉笙就將他安排在城外聽命。大相國寺與貴妃的相見和他這幾日亦喜亦狂的表現那位蕭公公並不知曉。在得到玉笙的命令之後,他改了裝扮,混入大相國寺,見到了那位他從小服侍到大,見證了他所有經曆的小主子。
要說這世上與玉笙最親的人,不是他的生母,那位尊貴的蕭後,也不是他曾深愛過的女人,那位天下無雙的顧靜姝,而是這位從小就跟著他,照顧他,保護他,對他忠心耿耿的內侍。
也是最了解他心中所想的人。
所以見到蕭令的那一刻,玉笙根本沒有多說一個字的廢話。
“壽王容昀,乃孤之血脈!”
這一句話就如九霄神雷直直劈在蕭公公頭上,讓他頭暈目眩,神思迷離,許久回不過神來。
等他再度回複清明時,整個人已抖如篩糠,激動得老淚縱橫,拉住小主人的手,顫聲問道:“可是真的?那是您的骨血?是顧氏為您所生?”
玉笙滿麵紅光,整個人都神采飛揚,又似回到了弱冠時那雄姿英發的歲月。
“孤想了許久,顧氏在宮中位尊顯貴,壽王又深得皇帝喜愛,近年其勢漸大,已隱隱威脅到東宮的地位。顧氏犯不著為了欺騙孤而說假話,他當真是我的兒子!”東海王背負雙手,在室內急走幾圈,好不容易平複下激動的心情,“我與她早年有情,在長寧顧氏送她入宮前,她來尋我,求我帶她遠遁,那夜,我們的確有了肌膚之親。算算時日,壽王出世的時間也對得上。”東海王仰天長笑,“可笑皇帝,以為壽王是早產,卻不知乃是我周室龍嗣足月而生,白白為孤養了近二十年。”
蕭令此時已跪伏於地,滔滔大哭:“上天有靈,祖宗庇佑,我周朝皇室血脈終得延續,老奴日後也有麵目去見先帝了。”
玉笙心中感慨萬千。
他年少時在外遊曆,以玉家長子身份投身於長寧顧家修習文章經世之道,與顧氏嫡長女顧靜姝一見傾心,彼此衷情。
那時大齊初初立國,前朝留下個糜爛的攤子,各地義軍起兵者當初能一起同心掀翻周朝,卻在勝利後因利益分配而再次大打出手。容氏得了天下,卻在頭幾年裏四處撲火,焦頭爛額。便是容氏一族自身,也因莫大的利益而各生心思。容氏太子便是於此時來到長寧,借由向顧家諸位大儒討教學習的借口在長寧住了兩月有餘,並在歸京之前向顧家提出聯姻的請求,要求娶顧氏長女顧靜姝。那時太子已有正妃,顧靜姝嫁去京中,也隻是側妃之位。但先帝征戰多年,早已積重難返,誰都知道過不了幾年,這天下便會是太子的。顧家家主終於還是抵不住太子為他們描繪的光耀前景,下定決心要將顧靜姝送入東宮。
當然,對外所表現的,則是他們受到了權勢壓迫,不得已犧牲了女兒的幸福,但堅守不屈,清高傲世,將麵子裏子都賺了足。
隻是沒人去問顧靜姝的意思,問她究意願不願意去與人為妾。
顧靜姝當然是不願意的,何況她心中已有玉笙這個師兄的存在。更因為與兄長嫂子親厚,而得知了情人身世的隱秘。她的嫂子是前朝殤帝的滄海遺珠,改名換姓嫁來了顧家,與兄長琴瑟合鳴。而她的情人,則是嫂嫂同父異母的弟弟,死裏逃生之後另有奇遇,成了玉家的公子,以後也打算做個富貴閑人,遠離那些野心。
於是顧靜姝得知自己要被顧家做人情送出去之後,連夜去找了玉笙,要求他帶自己逃離長寧,她亦做了萬全的準備,隻要能回到東海郡,她自有辦法圓了自己的身世來曆,不叫旁人發覺她原本的身份,好與玉師兄雙宿雙棲。
玉笙初時也是頗為意動的,畢竟以顧靜姝的容貌才情,這世間難覓可與其比肩者。有美人在懷,他如何能把持得住?本就是年少情熾之時,二人當夜也就成了好事。
隻是當玉笙從濃情蜜意中冷靜下來,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帶著顧靜姝逃走的。
她這樣出色的女子,讓人見之不忘,便是有再周密的安排和天衣無縫的身世編排,時日稍久,她的真實身份也會被人猜出來。一旦他拐帶太子側妃的事情曝光,便是他有東海王的身份也沒辦法護他周全。
官家嚴查之下,隻怕他隱藏了多年的身份也會被帶出來。
到時候別說什麽複國,便連他自己的性命都保全不了。
於是東海王走了,留下了心如死灰的顧靜姝,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回了東海郡,連聲招呼也沒打。
若是一般的柔弱女子,在遇到情人這樣無情的對待之後,大多會選擇了結自己的性命。可顧靜姝不是一般的女人,她非但沒尋死,反而直接找到了太子,直言坦承自己有個情人,並已失身的事情,並提出,若太子不介意,她願意入宮以助他安定東宮。等他順利登基之後,給她在宮中留一處安靜地方養老既可。
太子對她有一定了解,原本與顧家聯姻也隻是想借用顧氏在士林間的聲望,可在接觸了解之後,他發現顧靜姝本人的能力遠超期待,若得她真心相助,比空得個清貴名聲更加有力。
於是二人便擊掌結盟。
等東海王回到封地,再得到的消息,就是顧靜姝入宮,成為了太子側妃。
又過了七個月,他聽說顧氏早產生下一子的消息。
雖然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能留下顧靜姝,要與她撇清關係糾葛,但情感上他又覺得顧氏背叛了自己,與他的世仇生了兒子,這讓他痛苦不堪。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他見識顧靜姝絕世的美貌與才華,又哪能再看得上別家的庸脂俗粉?他的婚事一拖再拖,遲遲未立東海王妃。
那時東海局勢又有些不穩,老東海王留下的幾個兄弟和庶出的兒子們勾結起來,想將他除去,結果事情未成,反被玉笙借機一網打盡。但失敗的刺殺卻還是給他留下了隱患。他的腎髒受了傷,雄風雖在,卻無法令女子有孕。
就如他對貴妃所說,他一生沒有立正妃,是因念著與她的情。可是他沒說他一直覺得自己才是這天下共主,值得最好的女人相伴,這世上再無第二個顧靜姝,自然也就沒有可以匹配得上他的妻子。
至於那些所謂庶子,全是他收羅來自各地資質上佳的孤兒或是拐搶來的幼兒,自小訓練調教出來的死士。
他不是不想有自己的兒子,奈何生不出來。
加上這些年政治清明,國泰民安,百姓有吃有穿,對新朝的認可已深入骨髓。這讓胸懷大誌的玉笙相當憤怒卻又無奈。
久經戰亂好不容易可以養休生息下來的百姓絕對不願意再生刀兵。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哪怕東海富庶,錢糧如山,玉笙也買不來人心和大勢。
再加上他後繼無人,一顆爭王稱霸的心也淡了不少。
不過能給容氏王朝多添點堵心的東西,他也是樂見其成的。
所以東海這些年不斷將手伸向東南,西南地區,甚至他暗地蠱惑容姓三王,在太後萬壽節之際突然發難。看著容姓子弟互相搏殺,京城流血飄櫓,屍積如山,想必也能抵消一些當年容氏攻於上京,將皇室屠戮一空的深仇。
而顧靜姝,他心心戀戀了幾十年,於他而言,便是那天山頂上的雪蓮,萬裏夜空中的明月,和心頭那一點朱砂痣,是想忘也忘不了,不能忘,不想忘的存在。
所以他沒有說謊,他是真派了人進宮,想在三王之亂中將貴妃保下,最好趁亂找個替死鬼,能將人悄悄帶出來,送回到他的身邊。
人一旦起了念想,便如秋冬後僅餘枯草的原野上起了一把火,火勢洶洶,能將一切理智燒毀,焚天滅地,叫人拋舍一切。
他有了執念,魔怔了,衝動了,才會借著大理王入京,混入天龍寺,以僧人的身份進京,謀求與心上人一見的機會。
然後他如願見了。
心上人更是送了他這樣一份天大的禮物,讓他飄飄然欲駕青雲,直入九霄。
他有兒子,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他要為自己的兒子謀取這本就該屬於他的萬裏河山!
……
關雎宮裏,貴妃啜了一口茶,神色淡定,對坐在她對麵的顧筠和壽王容昀說:“那當然是假話,我說來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