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大理段王
京城朝陽門前,一列長長的車隊將門口堵得嚴嚴實實。前頭懸著金色鳳尾花紋飾,鎏金漆朱的四乘馬車停在城門前,足有一刻鍾的工夫。守城的兵卒看著這一大早就堵在城門口不動彈的車隊和那烏泱泱的人群隻能抬頭望天,心裏吐槽——真是一群鄉巴佬。
可又不能趕人走。
因為已經有騎士遞上了這支車隊的身份證明——來自大理的現任大理王殿下。
那個站在車旁,隻高過車輪不多的,看著才十歲左右的小小少年。
他穿著烏底滾金邊的王袍,袍襟和衣角上是拿金絲銀線繡的孔雀,頭上戴著金冠,冠上插著三根孔雀翎,周身上下金光閃閃,瑞彩千條,就差在臉上拿金漆寫上大大的“本王有錢”這四個大字。
這是來自大理國的,由大理王親自帶隊來朝見皇帝的使者隊伍。
禮部昨日就收到了消息,並安排他們自正陽門入京,沒想到這位大理王心血來潮,非要看看京城的繁華和熱鬧,於是挑了平日裏百姓進出城門最多的朝陽門……可是他這樣在門口一堵,無論想進城的還是要出城的百姓就都給堵著了。原本寬闊能容三輛大車並排進出的城門,現在隻留下窄窄的一條縫兒,百姓們挑擔推車的排成隊,一點點往前挪,心裏早把這一大早堵門看風景的二傻子給罵了個從頭到腳。
段王站在高大的城門前,把下巴都快仰到天了,才能看到城牆頂端的女牆和飄揚著的大齊玄底五爪雲龍旗。隻覺得心裏震撼,天地遼闊,一腔熱氣想化做嘹亮歌聲當著無數軍民的麵大聲唱出來。
他身邊的人實在太了解這位的性子,見他仰頭仰得都快向後栽倒了,雙拳緊握,麵色通紅,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微微彎下腰,和聲對他說:“吾王,這裏是大齊京畿,不比大理,不可放聲高歌。”
段王點了點頭,那人將手放下了。
這樣大不敬的舉動似乎是習以為常的事,非但大理王的隨從們沒有表示出任何憤怒,連大理王本人都沒有半點感覺的樣子,反而拉著那人的袖子,雙目炯炯:“上師,這就是天朝上國之都的煌煌威勢嗎?本王見了都隻想跪拜於地上,衷心臣服。”
這孩子久困王宮,曾經就如井底之蛙一般,除了王宮上方那一小塊天地,再看不到外間有多麽廣闊。
這次出來,就像給他推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看到了以前隻能在書中才得一見的風景,見到了遠比他想你中更多的人和物,這將會影響他將來一生的眼光和決斷。上師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露出了堪稱慈和的微笑。
“王上,我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總是讓主人家等著不大好,不如快些進去,也好早些見到大齊天子的天顏。”
這位上師身披伽藍七寶,頭戴五方貼金僧帽,手持一根九環錫杖,身材高大,五官深邃,高鼻碧睛,一看便不是中原人氏,與大理國人也毫無相似之處。
但是上自大理王,下至牽馬的隨從,對這位妝點的金光燦燦的番僧俱是敬重不已,投向他的目光都飽含著崇拜和慕孺。
他目光溫柔地看著才到他胸口的少年,就像父親寵溺地看著自己年幼的孩子,然後牽起他的手:“王上,走吧。”
“好。”大理王笑得燦爛,被番僧牽著手,沒有一點被冒犯的感覺,反而興高采烈,理所當然。周圍的仆從和官員們也都一臉見怪不怪的樣子,本本份份地各守崗位,停了許久的車隊終於緩緩地動了。
看門的兵士鬆了口氣,報信的人早早就去了,可等了這麽久也沒見皇城裏有哪位大人能出來接一下,這些兵士隻能眼睜睜看著這金光燦燦一隊人馬,像鄉下土包子進城一般站在城門口玩傻子瞪眼遊戲。這邊車隊一動,遠遠的有一隊儀仗匆匆往城門口走,卻是禮部官員得著信後,又辛苦帶著人大老遠打從正陽門跑過來。
兩下一接洽,禮部的官員們明明一肚子不高興,覺得這位大理的新王真愛折騰,一個心血來潮就要害他們氣喘籲籲跑斷了腿,事後說不定還要被上官責備思慮不全,準備不周。
但心裏再怎麽埋怨,麵子上的氣勢儀理卻是分毫不差的。
大理是齊國藩屬,立國卻已經數百年,曾經疆域廣闊,但因大理崇佛,四鄰又強盛,慢慢縮減,退縮於中原東南一帶。如今的大理國土雖然不大,卻是北接中原,南鄰安南及暹羅,成為中原在南部的屏障。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理位置。大理國的衰敗與其國民與世無爭,全民信佛有關,大理皇家甚至有傳統,每一任大理王到了一定歲數便會出家為僧,絲毫不戀棧權位,天龍寺裏的高僧便有不少出自大理段氏。然而正因為信仰純粹,百姓又多漢人,受漢文化影響,所以大理一向親近中原。曆朝曆代的帝王,對大理王室都優容有加,互許為兄弟之邦。這些年大理國內並不太平,前些年大理權臣高氏幾乎架空王室,將大理弄得烏煙瘴氣的。到後來,更是掀起了一番腥風血雨,一夜之間,起兵變屠盡大理段氏滿門。後來還是鎮南侯陶堃出兵鎮壓,才將高氏覆滅,又找回了段家的遺孤,即這位登上大理王位不到三年的少年段正坤,才保留下了段氏一族的傳承。
天龍寺在高氏叛亂時也是死傷慘重,前代大理王和他的幾個兄弟都被叛軍拖出來砍了。高氏隻因掌握了大理的軍權便沾沾自喜,覺得無可不能,因為太過得意和張狂而忘記了民心和傳統。大理崇佛,國寺天龍寺在百姓心中更是聖地,皇家換人來坐沒什麽,老百姓隻要能吃飽穿暖就不會在意這些,可是高氏血洗天龍寺,屠殺佛門子弟,褻瀆聖地之事激起了一向溫和的大理民眾強烈的不滿和痛恨,此後各地義軍不斷,高氏在老家的莊園被憤怒的百姓一把火燒光,跟他沾親帶故的子侄親友都被人揪出來活活揍死,這才讓高氏心生畏懼,沒敢再對段家後人趕盡殺絕,大索四方。
大齊的介入,讓大理叛逆授首,正本清源,大理重新回歸安寧和平,身為最大受益者的新大理王懷著感恩之心來到大齊見皇帝表示謝意,這也就是理所當然之事。
大理的這位少年新王單名一個純,人如其名,是個心思單純,不染塵垢的孩子,可見這麽多年他被人保護得有多好。
“據說他是先大理王一位寵妃的兒子,因為當年高家勢大,王後與高氏有親緣關係,所以對宮中嬪妃打壓甚重,不許宮中有非她腹中所出的王子。這位寵妃孕中被誣罪,怕王子生下後受害,所以大理王暗中安排人拿死嬰換了他出來,偷偷養在宮外,不許外人相見。後來高氏謀逆,闔宮王族都被屠盡,那位與高家有親的王後和她的子女也無一幸免。段氏旁支都還有人,但再沒有誰比段純血脈更正,更適合的繼位人選了。”顧筠放下茶盞,對壽王微微一笑,“天龍寺主持說他有慧根,將來必成大德。”
是的,大理王的選拔就是這麽不講道理。與中原立嫡立長不同,那邊王子有沒有繼承權除了看血脈,還要得到天龍寺的認可。覺得你有佛緣,將來就會是個好皇帝。選繼任者時,不止大理王的兒子們有資格,他的兄弟們也同樣有資格。而年過四十五,又能選出繼任者之後,大理王就會退位進入天龍寺學習佛法,成為一代高僧。之前被亂逆高氏殺害的那幾位高僧,就是這麽來的。
壽王支頤聽顧筠說著大理的事兒,聽到大理風光秀麗,四季煦暖,不覺神往:“等以後得閑,我帶著皎皎一道去逛逛。”
顧筠彎著眼睛:“到時候我帶著阿蔚,咱們可以搭了伴兒去。”
說得是輕鬆,可他們知道,他們這樣的身份,想自由來去並不是容易的事。隻眼下這表情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朝中局勢,就要將他們死死拖在京中,哪裏也去不得。
壽王幽幽歎氣:“真希望皇後娘娘這胎生的是個皇子。”
“那樣隻怕過幾年便更不得安寧了。”
“那也強過現在。”壽王擰著眉,在顧筠麵前自然也無需遮掩,“如今太子那方認定了我要摻和進儲位之爭,事事針對,偏又使不出大氣手段,盡整些跳梁小醜,揪著些雞毛蒜皮惡心人。再這樣下去,就算我不想那個位子,卻也再由不得自己,反被他推著走了。”壽王想想就覺得糟心得很。
太子那邊的人莫不是傻?僅僅因為他身體好了,近來表現又有些顯眼,便認定了他是對頭,是威脅,處心積慮想要把他摁死。可那些腐儒說大話頭頭是道,真動起手來卻又娘兒們兮兮,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瞎折騰,自以為天衣無縫地不時在皇帝麵前給他上眼藥。可這些小動作別說是皇上了,就連內閣那幾位大學士看了都直搖頭,他們還沾沾自喜自以為得計。
太子身邊若全是些這樣眼高手低,目光短淺的貨色,以後大齊的國運還真有些令人堪憂。
“皇上那樣疼愛太子,怎麽給他挑的幕臣都是這樣的啊。”壽王搖頭。
“皇上給太子挑的都是有名的大儒嘛,”顧筠不以為意,“實事都沒做過,又哪來的九轉心腸?皇上若是給他配了那些積年累曆的老臣為輔佐,叫他們上陣,咱們就該頭疼了。”
所謂大儒,都是埋頭書本,皓首窮經之輩,一輩子在書香翰墨裏打滾,連外頭雞子賣幾個銅板一枚都不知道的,你能指望他有什麽特別縝密實用的計劃安排?特別是在朝堂上,麵對那些官場裏摸爬滾打,身上不知蹭了多厚的板油的官吏,這些大儒一冒頭就得被人秒殺。
皇上當初給太子挑這些成名的學者,是為了提高繼承者的品德修養,他不想叫那些官油子去教導太子,讓他過早接觸朝堂上的厚黑學。這是基於皇帝對兒子的愛護之心,卻也將太子培養成一個陽春白雪,思想過於簡單的人。可以說,皇帝對這個長子的愛反而拖累了他,雖然後來皇帝讓太子也知政,參與朝堂議事,但畢竟起步太晚,太子身邊又都是那些不食肉糜之輩。皇帝如今正當壯年,精力充沛,國事處置還算順手,所以他一直沒有發現自己對太子培養出了差錯。太子也不知道,他一直認為自小便被父皇付以重望,嚴格教養的自己是名正言順的,合格的大齊皇位繼承者。
但他的那些幕僚和老師們卻是清楚知道太子的短板在哪裏的。
所以當壽王閃亮登場時,他們才會有那麽強烈的危機感,覺得壽王將會是威脅到太子地位的強大敵手。
“若他們真爭氣些,別說我了,就算皇後真的生下嫡皇子,太子的東宮地位也不會受到動搖。”
畢竟他年長,在朝中又有了根基,隻要不出錯,皇帝並不會因為有了嫡出皇子,而無端拿了他已經擁有二十年的太子之尊。
“不過正因父皇春秋正盛,若皇後生下嫡子,他也還有大把的時間去等候,去培養,去選擇……”壽王看了看顧筠,眉頭微微一挑,“你怎麽說?”
顧筠垂頭玩著手上的扳指:“我有什麽好說的?如果你真不想那個位子,那你樂意誰上,我自然就幫誰。”
最會賣乖的就是你了吧!壽王不置可否地笑了起來。
明明就是因為太子一直對阿蔚念念不忘讓你窩火,更因宜和公主對阿蔚的敵意讓你發怒,你是萬萬不肯看到太子繼位的那天的。
“行了,這些現在說了也沒用,一切得等皇後生產了再說。”顧筠揮了揮手,“摩訶樂傳了暗語過來,說是這幾天會覷個空出來與我們見一麵,將大理的事當麵說道說道。聽那意思,隻怕他那兒有東海王的消息。”
壽王眼睛一亮:“這倒好,宜早不宜晚,叫他早點出來相見。”
顧筠笑著點點頭:“你放心吧,他可比咱們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