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看透
宜和公主此時正跪在太後的榻前,形容憔悴,拿著帕子嚶嚶哭泣。
太後滿臉疲色,微閉著眼睛,銀嬤嬤坐在她身後,拿指腹替她輕輕按著太陽穴。
“皇祖母,”宜和公主抽泣著說,聲音裏滿是難得的脆弱嬌柔,還帶著一絲絲的驚惶難安,“求皇祖母憐惜,您對父皇說說吧,孫女知道自己錯了,要怎麽罰都成,便是褫奪封號,將孫女貶成庶民也好,別再讓我去那山上了。我以後就跟著您靜心修行,吃齋念佛,好好做人。以前是孫女糊塗,仗著您和父皇疼愛,便無法無天起來,眼裏除了您和父皇母後,就再放不下旁人。孫女也是一時糊塗,才犯下大錯,如今幡然悔悟,思及過往,痛恨不已。皇祖母……”
太後腦殼更疼了。
皇後因為剛有了身孕,這兩天又開始孕吐,連床都起不來,所以眼下也沒人能幫她應付眼前這對母女。一個跪在她膝前,一個跪在床頭,一模一樣楚楚可憐的麵孔,一模一樣故作憔悴的麵容,叫她膩味又難過。
“皇上那兒哀家是做不得主的,要求你們求他去。”太後推開銀嬤嬤的手,坐起來,微微蹙著眉,“好了,你們哭也哭過,求也求過,都回景陽宮歇著吧。”
賢妃抹著淚說:“太後娘娘,皇上是最仁孝不過的,這宮裏頭,也隻有您說的話他才能聽得進。宜和犯的錯,是臣妾教導有失,是臣妾的錯,臣妾一概都認。隻是宜和年少無知,如今她已經知道自己錯了,正是痛悔不已,還求您和皇上給她個改過的機會。長公主那裏,臣妾會帶著宜和親自過去請罪,要打要罵都隨著長公主和昭明郡主,隻要能讓她們出氣,咱們自是半個字也不敢說的。”
太後胸口更悶了:“出去出去,這話你們自去對皇上說,跟哀家糾纏什麽!”
“太後!”賢妃淒淒婉婉地叫著,“求您大發慈悲,宜和到底是您親孫女兒啊,您真的忍心看著她再被送到那不見人煙之處,受盡折磨,沒了皇家公主的體麵嗎?”
太後麵色難看,罵著身邊的宮人:“哀家說了幾遍了,你們都耳聾了不成?還不快點請賢妃和宜和公主出去?”她就不該一時不查,點頭叫人放了她們進來。
在她麵前哭了一個時辰,把她許久未犯的頭疼病都哭出來了。也是她這些年修身養性,脾氣比以前好了太多,否則在她們一進門就跪下開哭的時候,就該跳起來將人趕出去了。
賢妃畢竟是在太後跟前長大的,知道她老人家的爆脾氣上來說什麽都沒用,所以不等人來叉,自己先乖乖站起來,好歹存著點體麵,別在這些宮人們麵前出醜。可宜和從小跟太後就不大親,一直以來,見到太後都是笑模笑樣一臉的慈和,哪裏知道這位老祖宗說翻臉就翻臉,竟真的沒有半點顧慮。她被兩個力大的宮婦架著胳膊,差不多是一路拖著出去的,她還一邊掙紮一邊哭罵,罵這些下等的奴婢竟敢對她動手,哭叫著太後不能這樣絕情。
阿朱恰從外頭進來,見這一片的混亂和堂前太後雙眉緊皺,強壓著怒氣未發的樣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下直接抽出懷裏的帕子,上前就將宜和公主的嘴給堵上,對那兩個婦人使個眼色,叫她們手腳麻利些,快將這瘟神送走了賬。
那兩個宮婦原本還隻是架著人走,見了朱嬤嬤的眼色,立刻直接一起勁,竟是將宜和公主提得雙腳離地,她們腳下如飛就躥了出去。心疼女兒的賢妃當著太後麵不敢說什麽,但見女兒被人架空了,倆腳隻能徒勞亂蹬,疼得連聲叫著“輕些,輕些,快將她放下。”然後提著繁複宮裙在後頭氣喘籲籲地追。
壽安宮裏可算是清靜下來,太後長出了一口氣,對著阿朱搖頭歎道:“真是冤孽啊,冤孽啊!”
阿朱嬤嬤跟著太後時間久了,最是了解她的心意,也隻是親手端了參茶過來,讓阿銀嬤嬤接過去呈到太後麵前去。
“兒女們都大了,他們的事,您就眼不見心不煩,隨著他們去吧。”
太後喝了兩口參茶,覺得精神頭回來些,歎道:“你當我不想省心嗎?可這一個個的哪肯放過我?全都覺得我一個老糊塗的老太婆,又好哄又好騙的,隨便拿著話頭就能把我叉出去當槍使啊!哎喲我這爆脾氣,如今怎麽就能忍這麽久了啊!”
阿朱和阿銀都笑了起來:“誰敢說您老糊塗啊,在這宮裏頭,哪個眼睛都沒您老亮堂。”
太後滿意點頭:“這些小嫩瓜秧子,盡在我麵前耍心眼子,以前我就是裝糊塗哄大家開心罷了,卻把她們寵得不知道自己個兒姓什麽,越發蹬鼻子上臉。”不知是想到什麽,太後的臉色不大好看。
殿裏站著不少宮人,此時都斂目低眉,將自己的存在感壓到最低,連呼吸都放輕放緩了。
朱嬤嬤一個眼色,那些人便默默退了出去。
等人走光了,銀嬤嬤才說:“您啊,便是再不樂意,也給賢妃娘娘留點臉吧。那到底是您親外甥女兒,她今兒為了宜和公主這樣糟踐自己,您還放這麽老些宮人在這兒杵著,這不是掌她臉嘛……”
太後冷笑一聲:“哼!是她自己不要臉麵,哀家又為什麽要給她留臉!”
朱嬤嬤苦笑:“您小點聲兒,人都還沒走遠呢。”
太後果然將嗓門壓低了些:“唉,你們說說,我這輩子怎麽就造了這麽個孽。早知道會有今兒的事,當初我就不該一時心軟,答應皇帝把她納入東宮!她便是尋著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了,也是當正頭主母,好好兒過日子,有著哀家和皇帝在後頭撐腰,她日子能過不舒坦?”
兩位嬤嬤都沒敢接話。
要說賢妃娘娘,早前兒也還算好啊,同皇帝情投意合的,又有太子傍身,皇後和貴妃都是日常不管事的,整個後宮,她的實權最大,若是能本本份份,踏踏實實地沉下性子,這日子怎麽會過到今天這樣?
說到底,她還是有執念纏身,受不了皇帝有三宮六院那麽多妃嬪,更受不了自己頭頂壓著太後,皇後,貴妃這三座大山。為了能穩固太子的位子,自己將來成為真正後宮的主人,她隻怕都快瘋了。
宮裏庶務不肯放,太子的日常她要盯著,皇帝那邊的恩寵更不能丟,分身乏術的賢妃哪還有空能好好教養宜和公主?為著對公主的這一絲愧疚,她便嬌著寵著溺著,公主打小想要的都能得到,要月亮不給星星的,在一眾兄弟姐妹裏也是說一不二,這闔宮上下,除了皇帝和太後,就沒誰的話能聽到她心裏去。
賢妃前頭說的話裏,這句就是沒錯。
宜和公主會養成那樣無法無天的驕橫性子,冷情冷性視人命如草芥的無腦作為,大半的責任都在她身上。
太後想了想,對兩位嬤嬤說:“既然她回來了,棲雲山是不能再去的。我們容家的女孩子,要管教就自己管教吧,別再勞煩惠靜大長公主。她年紀也大了,身子又弱,把宜和放到她那兒,再讓她鬧騰出點什麽事不是要了她的命嗎?回頭你們去庫裏挑幾根好參,還有前些時候藏邊進貢來的八寶佛珠,撿那頂好的挑三串給大長公主送過去壓驚。”
“是。”
“離壽安宮不遠有處靜院,平常沒什麽人過去,難得的一塊清靜地兒,”太後說,“你們叫人過去收拾收拾,建個佛堂出來,以後就叫宜和過去那裏禮佛清修吧。想來日日念誦佛經,受著佛香薰染,吃著素齋,便能將體裏的戾氣慢慢消幹淨了。過個三四年再出來,也就能懂點人事兒了。”
兩位嬤嬤對視了一眼,心裏生出一絲寒意來。
太後這是真惱了宜和公主,鐵了心要將人圈禁在身邊親自看著。
兩位嬤嬤領命下去,在轉身之際,仿佛聽到太後低聲的喃喃。
“是孫女兒不假,可皎皎也是我的外孫女兒,都是同樣的心頭肉,你剜了哀家的心頭肉,還設套子想叫哀家跳,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太後重感情,她的孫子孫女兒也有十好幾個,可嫡親的外孫女兒隻有薛皎皎一人。當年晉陽長公主年少時,為了父親披甲上陣,南征北戰,身上落下不知多少傷痕,她一直覺得虧欠了這個女兒。如今女兒也三十好幾的年歲了,還在為了大齊的江山謹守北疆,出生入死,她唯一的女兒卻隻是因為宜和一個看不順眼,就要被人在背後下毒手,太後如何能忍得?
孫女兒是骨肉不假,但若是會害了別的骨肉的腐肉,她也會毫不留情地將之剜去。
之所以還給她留了一條命,不過是因為皎皎活了過來,皇帝又曾苦苦哀求,而她的女兒,已經是鎮國長公主的晉陽也開了口,要她留下宜和的性命。
這些,賢妃並不知道。
她以為太後還在為昭明郡主的事氣惱她的宜和,以為宜和這次回來,有了死裏逃生的經曆,太後總會憐惜一點,心軟一下,同意讓宜和回宮裏來,以後再為她挑門合適的親事。
她卻不知道,就在確定了宜和公主便是指使人對薛皎皎下毒的主使當天,太後便已經叫人準備了三尺白綾和一杯鴆酒,打算要了宜和的命。
是皇帝跪下求情,又有晉陽長公主攔著,她才能有機會陪著女兒上山,能有機會跪在太後麵前叫屈。
回到景和宮時,賢妃把身邊的宮人都打發下去,對著直到此時才又露出心中不甘和怨憤的宜和說:“你且再忍忍,你皇祖母此時還在氣頭上。且咱們今兒去,也沒指著她能對皇上說什麽好話。說不說又怎樣呢?你父皇膝下雖也有幾位公主,但隻有你才是他的心頭肉啊,等一會兒你父皇下朝過來,你就抱著他腿哭,他也就狠不下心訓斥你了。”
宜和公主強忍著心中不快點頭:“女兒知道,您放心吧。這次回來,說什麽我都不會再回那鬼地方去了。您也好好加把勁兒,攏住了父皇的心。我和哥哥能得父皇的疼愛,大半還是著落著您在他心裏的位子的。”
賢妃麵上微紅,不過聽女兒這話倒是覺得放心些,總覺得經此一事,女兒終於長大了,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莽撞。隻盼著她日後能將性子收斂些,將來出嫁了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說不定就能忘了少女時的那份情懷,別再揪著徐蔚和她身邊的人不放。
從早間等到午後,從午後等至上燈,賢妃等得心焦,可始終未見到皇帝的身影。最後終於等不下去,派人去前頭請。
宜和公主回宮這麽大的事情,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為什麽他不來景和宮看女兒呢?
就算前朝政事再忙再多,也總比不過親生的骨肉失而複得來的重要吧。
賢妃在滿心忐忑中,等到了從皇帝那邊傳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