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中宮有喜
“啊?”
“啊!”
“……”
在場眾人的神情各異,或驚或喜,但都非常意外。
有喜?怎麽會有喜?怎麽可能有喜?
皇後當年生新安公主時難產,幸虧母體強健,才能母女皆存,可是那次生產傷了皇後的底子,當時太醫便有言,皇後以後怕是再難生育。這都十好幾年過去了,皇後的肚子一直沒動靜,宮中自上而下都認為皇後是再生不了孩子的,中宮無子,立儲自然立長,所以賢妃的兒子順理成章做了太子。
可怎麽現在皇後又有孕了呢?
皇後這都這麽大把年紀了啊……
若皇後這胎生的還是女兒倒就罷了,若生下的是個皇子,那麽就是嫡子。
太子雖長,但到底是庶出,他要怎麽辦?
會不會因為儲位又掀起一番爭戰來?
一時間,殿中諸人腦子裏全都響起了不同的聲音。
至於皇帝?
皇帝此刻也是懵逼的。
他雖然守著規矩每月初一十五必在皇後寢宮安歇,但基本也就是兩人各睡各的,怎麽就,怎麽就有孕了呢?
啊,他想起來了,上上個月的十五,顧家的案子徹底了結了,顧筠傳了消息回來,說他過些日子就要回京,以後再也不去長寧了……
他一時高興,就與馬上能見到義女同樣高興的皇後一起喝了幾杯。
酒酣耳熱,一個說視若親子的心腹,一個說視若親女的義女,夫妻倆說的太高興了,又回想起少時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時情動,就那麽自然而然滾了幾滾。
沒想到,竟然滾出了一條小生命來。
這是,這是他的嫡子啊!
皇帝懵逼之後就是激動,激動得熱淚盈眶。
新安的夭折一直是他心中的隱痛。皇後九死一生才得了這麽一個女兒,視若掌珍一般。新安自小就聰明懂事,年紀小小的,對弟妹都十分照顧,穩重得像個大人,也是他心裏的驕傲。
可是那樣懂事聽話又良善可愛的女兒,就是因為他對賢妃和宜和的偏愛,以為不過是小小風寒,遲上半會也不打緊,結果不過半夜,他的嫡女就沒了。是他的錯,他覺得宜和年紀小些,又更嬌弱,當時哭得那樣厲害,新安總是讓著宜和,這一次讓讓也不會有事,結果他以為病重的宜和沒事,反而是沒什麽的新安就這樣去了。
賢妃是個婦人家,孩子生病就亂了方寸,可他不該那樣想當然,就因為當時身在景和宮,就沒有認真去聽坤寧宮的請求,誤了新安的病情。那些年,他無時無刻不在後悔難過。
他疼愛宜和,又何嚐不是真心地疼新安呢?
那可是他第一個女兒,親眼看著從一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娃娃一點點長大,白嫩清秀,會軟軟叫父皇的可愛女兒啊。
他自覺對不起皇後,哪怕後來在太後的周旋下夫妻重歸於好,可是每每見到皇後鬢邊悄悄爬上來的銀絲和她夜裏偶爾會說的夢話裏,他都能看出聽到新安去世對皇後沉重的打擊。
漸漸的,他有些害怕去坤寧宮,害怕去見皇後,見到了之後,兩人之間似乎也沒有多少話題可言。
也多虧了太後,那時候徐蔚已經入宮一年,為了緩解皇後思女之情,太後便時常帶著徐蔚去坤寧宮走動,也時不時叫人將皇後叫來壽安宮,說是她年紀大了精力不濟,要皇後幫著一起帶帶孩子。
有了徐蔚和薛皎皎這兩個小娃娃在,又是與新安公主年歲相差不大的,皇後這才重新有了笑容,慢慢變回了他所熟悉的那個大方爽朗,親切溫和的郭家姐姐。
如今皇後老蚌含珠,算不算是補償了他多年以來對皇後的虧欠呢?
也或許是新安在天有靈,見不得她娘身邊孤寂清冷,所以再次轉世投胎來做他的孩子了吧。
皇帝一想到有這種可能,眼淚都落出來了,上前握著皇後的手,語帶哽咽,隻將“好”字反複說了多遍,竟再想不起能說些旁的。
皇後也是意外得不行。
她摸著肚子,半晌回不過神來,但見皇帝激動成那樣,隻覺得好笑。
“一定是診錯了,本宮這麽大歲數了,以前太醫也說過,生新安的時候傷了底子,極難再有孕的。”
皇帝打斷她:“隻是極難,便是有可能。說不定,是新安回來了呢?”
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夫妻二人同時淚雨滂沱,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賢妃入宮,自是先來坤寧宮向皇後告罪請安的,此時坤寧宮上下聽著喜信,無不歡呼雀躍,精神大振。顧筠悄悄塞了塊帕子給皇帝,叫他好整理整理儀容,堂堂一國之君,當著這麽多人麵高興地落淚,傳出去多不好聽啊。
皇帝覺得果然還是小十七最懂他的心,又能幹又體貼,賞了他個讚許的眼神,便又想起他娶的妻子,正是太後和皇後養育了多年,又被皇後收為義女的昭德郡主徐蔚來。
他先吩咐下去,坤寧宮闔宮上下賞半年月例,又要賞全宮,卻被皇後勸阻。
“這才多大點兒,這樣大張旗鼓也不怕讓孩子折了福運。”
太醫們也勸:“頭三個月頂要緊,還是要叫娘娘好生養著,少操心,少勞動。”
皇帝這才意猶未盡地罷了。
他親自扶皇後坐下,命人將喜訊兒趕緊報到壽安宮去。握著皇後的手,轉臉看著顧筠,不覺感歎道:“你媳婦兒是個有福運的啊。你看,皇後才將她認著義女多久啊,就給皇後帶了子女運來,將來皇後生下來不論是皇子還是公主,都要好好謝謝她這個姐姐。”
皇後本來沒想著這層,此時聽了竟然覺得非常有道理,喜滋滋地說:“正是呢,阿蔚就是個有福氣的,顧筠你以後可要好好待她。說起來她嫁給你也有數月了,不知道何時能聽到她的喜信兒。”
顧筠微微紅了臉,可是目光明澈,唇角上勾著,怎麽看都是一臉的喜悅開心。
“明兒微臣叫她進宮來,一為給娘娘道喜,二來順道也蹭蹭娘娘喜氣。”
這一說,皇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這邊三人說得喜笑顏開,被晾在一旁的賢妃麵色鐵青,卻還不得不強拗出個笑模樣來,藏在袖子裏的指甲卻是將掌心都掐破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景和宮的。
宮裏冷冷清清,皇帝現在滿心思都皇後肚子裏的孩子,哪還能顧得上她?景和宮上下知道回來的娘娘心情不好,都以為她是為了沒有消息的宜和公主,哪會知道是因為坤寧宮遇喜這樣的大事兒?一個個都怕觸了娘娘的黴頭,落步都輕輕的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賢妃回了宮,竟跟沒在宮裏時一樣,到處都安靜得落針可聞。
賢妃就在那兒安靜坐著,不怒不笑,麵無表情,可是周身的氣場卻是一派的生人勿近。這時候能在她旁邊站著的,也就隻有陪伴她多年的幾個親信。其中兩個是陪著賢妃去了棲雲山又一道回宮的,雖然被隔絕在殿門外並不清楚裏頭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來時匆匆,去時滿麵紅光的兩位老太醫的表情她們看得真真切切,更別說從裏頭傳出話來要給坤寧宮上下都賞足半年的例銀。
雖然沒有明說,但坤寧宮上下那些笑得見牙不見眼的臉,那些周身都快蕩漾起來的內侍嬤嬤們走路發飄的姿態她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安靜的內殿,再無外人能在旁窺探。見娘娘發了許久的呆,連茶水也不吃一口,兩位嬤嬤對視了一眼,上前說:“娘娘,您今兒一大早就起來了,在車上顛簸了大半天,還是先沐浴解解乏,一會就該到晚膳的時間了,您這隔了這些日子才回宮來,晚上皇上必是要來景和宮陪您用膳的。”
賢妃自嘲地笑了一聲:“陪本宮?本宮算得上什麽?他可緊要著他的嫡子呢。”
聞言一震,那兩個嬤嬤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是真的,坤寧宮皇後果真老樹開花,又有了身孕。
“娘娘您先別急,這不過是才懷上孩子。這女人啊,生孩子都是三災九難的,懷上了能不能保得住是一說,保住了能不能生下來又是一說,即便生下來,這是男是女都還不一定呢!”
“就是,”另一個嬤嬤接口道,“就算最後保住了生下來了還是個皇子,那也隻是個丁點大的孩子,咱們太子爺都成家立業,眼瞅著有皇孫了,在朝中又有各位大臣的支持,根深葉茂的,還能怕著吃奶的孩子?”
接下的話,她用不著說大家也都明白。
皇帝繼位二十年,雖說於女色上比前朝那些帝王要節製得多,但再怎麽著,宮裏承恩過的女人也有那麽一二十個,每年都會有人懷上身孕,但懷上又怎麽樣?滑胎的,小產的,難產喪命得多了去的,更別說小小孩子三歲以內夭折的,雖然這裏頭也有不少或直接或間接有賢妃插手的,但自然夭折或是福薄流掉的也不在少數。
“娘娘該打起精神來,不為別的,也要多想著太子殿下。您若灰心喪氣地這樣認了,將來太子還能倚靠哪個?”
千言萬語也抵不過太子二字,賢妃聽了這話,果然一掃頹氣,努力挺起腰板:“你們說的對,先服侍本宮去沐浴吧。”
等賢妃洗幹淨出來,宮女們擺上四盤幹果四盤點心並一壺玉漱春,這是賢妃平日最喜歡的三和春茶配了七色幹花七色果幹泡出來的,甘香爽口,香氣馥鬱。
此時離用晚膳還有些時間,隻是賢妃這些日子都沒好好飲食,此時也隻略拿點心墊墊,油膩的東西卻是不敢碰的。
賢妃用了一塊荷花桃仁酥,就了口玉漱春茶,這甜甜的點心配著略有些燙口的茶水,似將她周身的疲憊都衝了出去,不覺精神一振,胃口也開了。
雖然覺得皇後有孕,皇帝今日應當會留在坤寧宮,但又一想,自己與皇帝分開數日,且皇後那人的性子也不是個肯留人的,說不定皇帝過會還是會來景和宮裏看她。於是賢妃叫了景和宮的管事內監來,撿了幾樣皇帝平素裏覺得爽口的菜肴吩咐下去,又叫去拿了鋤頭,將她大前年埋在桃樹下的那幾壇親手釀的桃花醉取一壇子出來。
桃花醉是趙家的方子,取三月初綻桃花花瓣,花蕊為料,經冬的梅花雪水為底,要洗要蒸,要釀要淘,十分麻煩,出酒不多,但色澤淡雅泛著桃粉,花香撲鼻,酒味甘醇,入口是柔和的,後勁兒卻很大。賢妃立意若皇帝來了,她便要哄著他多飲幾盅。
她比皇後還小著好幾歲,沒道理皇後這多年的老樹開了花,她卻自生了宜和之後就再沒了動靜。
論起來,她伴駕侍寢的日子,可比皇後和其他妃嬪多得多了。
就算是貴妃,細數數日子,也未必就強得過她。
更何況她是知道的,皇帝在貴妃那兒,十回裏有七八回都隻是說說話,下下棋,留宿也都是各睡各的……
當然,這種事,也隻有關雎宮裏的心腹,和她自己知道。皇帝與貴妃之間相處的真正狀況,隻怕太後和皇後也不知道。
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因憔悴而顯出幾分老態的自己,賢妃摸著臉頰自信地笑了起來。
哪怕年華不在,哪怕不得正位,皇帝心裏,始終隻有自己是最特別的。
那是他年少時第一次的心動,第一次的情生,第一次做的綺麗的夢啊!
桌上的酒菜端上來又撤下去,撤下去又端上來。月兒已經上了樹梢,景和宮裏安安靜靜的沒有聲息。
賢妃盛裝端坐在桌前,看著第三回端上來的酒菜,心跟著一道慢慢涼了下來。
以往,就算他不來,也會派個人過來支會,叫她早點安歇,不要等他,叫她不要燈下刺繡女紅,會傷眼睛。
賢妃木然地坐著,直到桌上酒菜又被撤下去。
心腹的女官悄聲靠近,小聲對她說:“娘娘,福安又去瞧了,皇上還在坤寧宮裏沒出來,他也沒能見著黃公公。您看,要不要索性叫福安直接進去請皇上?”
“請?”賢妃冷笑一聲,“皇後才得喜信兒,皇上會在坤寧宮相伴也屬應當。這會子叫人去請,皇上得怎麽想我?這不是往他熱乎乎的心窩裏潑冰嗎?就算皇後不說什麽,心裏也必生怨恨,再傳到太後耳中,本宮還能有什麽好果子吃?”
女官默然片刻,隻得說:“那娘娘先用膳吧,時辰也不早了。”
“用得什麽膳?”賢妃苦澀地搖頭,“沒胃口,服侍我歇了吧。”
重重幔帳放下來,將床裏和床外隔成兩個世界。
在這片幽深漆黑的小天地裏,賢妃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帳頂。雖然看不清上頭的圖案,但她記得很清楚,上頭繡著一對飛翔的鸞鳳,華羽麗彩,金銀絲線會在燭火下反射出低調卻又炫麗的光芒。鸞鳳比翼,交頸相親,就像她和躺在身邊的那個男人一樣。
她曾以為這是她和皇上永結同心的象征,可現在想來,身為妾室,那樣的想法隻落得“好笑”二字而已。
能與他比翼交頸,共在陽光下飛舞的,隻可能是那位住於六宮正中,坤寧宮的正位皇後。
賢妃捂著嘴,心裏頭絞著痛,那痛並不怎麽太強烈,鈍鈍的,一抽一抽的悶痛著,卻讓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而亡。
忍著,趙嫻!她對自己這樣說,一定要忍著,你都已經忍了二十年了。
“等宜和回來。”她小聲說,“等她回來,就給她找門親事好好嫁出去。”
等了結這樁心事,將來太子登位,她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後。
皇後她指望不上,就絕對不能再將太後的希望丟棄。賢妃緊緊握著拳,耳邊似乎響起嬤嬤們白日裏說的那些話來。
“懷上了也未必能生下來,生下來也未必能養得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