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斷絕
第159章 斷絕
徐蔚這些天都在別莊裏窩著,外界的喧囂傳不進來,自然也不知道這些天顧筠都做了些什麽。
她隻是感覺小蒼山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戰栗,使人焦躁不安的氣氛,莊子裏時不時會有錦鱗衛出入,她在莊子裏見過的那些人慢慢都消失不見了,換上來的,都是些陌生的麵孔,其中大半是錦鱗衛密諜司的暗線。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將整個小蒼山別莊籠罩得嚴嚴實實。
這樣重大的,牽扯深廣的案子,非是三五日就能了結。自這案子的蓋子被顧筠一把掀起,徐蔚就難得見他一回。兩處千戶所的錦鱗衛們全部出動,忙得黑天白夜不得閑,京中衛國公年紀老了不管事兒,顧筠隻好上書請旨,又調了毗鄰的庸州千戶所支援。聽聞此事後,節製萊州庸州的指揮使唐節忠大手一揮,將一隊自己的親兵直接送來萊陽,說是來給顧筠幫把手做點粗活兒。
如此亂了一個多月,京中終於來了旨意。皇帝另外給顧筠寫了封私信,信裏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不先悄悄兒給他送個信就莽撞地揭開,將自己陷進去,這半點不明智。不管怎麽說,顧筠是顧家嫡支,顧家現任的家主又是他嫡親的祖父。他這樣說起來是大義滅親,可這樣的案子又何止是滅一個親,是直接將整個親族都拖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他這樣大不孝的行為,將會被千人指萬人罵,可以說,以後他顧筠在士人中的名聲就臭到家了。
顧筠毫無敬畏之心地彈著信箋,對皇帝的擔心嗤之以鼻:“等這案子大白於天下之時,我看哪位士子敢指摘我為國為民挖出這麽大塊腐肉毒瘡。若有人拿孝道的借口抹黑我,我便叫人搬幾千塊靈牌去他家門口擺著,問問他這數千上萬條的人命是不是真如草芥一般,一個孝字就要叫人泯滅良知,助紂為虐,欺瞞上天與皇命?天地君親師,在親孝之前,可還有個忠君,在忠君之上,又有蒼天厚土不可欺呢。”
原本還有些為他憂心的,聽著他這樣毫不在乎地大放一通厥辭,徐蔚的心便定了。
果然,沒過兩天,顧貴妃的私信也到了,薄薄一張紙,中心思想隻有一句:別聽皇帝叨叨,這事你做得漂亮!
到底是被貴妃養大的,顧筠跟他姑母還真是心有靈犀,想法手段都相當一致。
不過有貴妃這樣的背書,徐蔚更是安心了。
原本有親族孝悌的拉扯,就算心裏再怎麽膈應,貴妃和顧筠身上都天然帶著長寧顧氏的標記,不是想撇就能撇得清的。可如今占了大義,長寧顧氏私開銀礦,勾結不法,草菅人命,所犯之罪牽涉深廣,影響惡劣,朝野為之震動,都足以同兩三年前那場三王逼宮謀逆相媲美了。偏偏這案子又是顧筠一手給掀出來的,這樣自然就與長寧顧家一刀兩斷,沒了瓜葛,卻是再沒了後患的。
隻是顧筠身上畢竟還是有顧家血脈的,這蓋子一揭,證據一交,後頭判刑,治罪,安撫,善後以及達州境內的礦脈探查,分析和與官府交接等等一係列的事,就不好再讓他插手。
按著這礦脈發現與發掘的時間來算,當時顧家主事的正是顧筠已故的曾祖父。因他已經死了,大齊講究死者為大,便不好再追索其罪,但是這樣一個無德貪婪,視人命如草芥之人,自然沒資格再讓大齊皇帝的腹心,朝中的肱股為其守製,皇帝一聲令下,就要召顧筠回京。
這幾個月錦鱗衛沒人管束,皇帝覺得自己想做什麽想聽什麽想得什麽消息都萬分的不適意。
還是他的小十七在的時候,能讓他更加心安些。
於是來長寧不足三個月,顧筠接了旨,便又要帶著徐蔚回京去了。
徐蔚在家裏指揮著下人打點行裝,顧筠則去了偏院去見顧鴻。
自顧家事發到現在,已有近一月的時間,這一個月裏,顧鴻眼見著瘦了三圈兒,麵色焦黃,神態疲累,形容無比憔悴。他前段日子想著法子求見顧筠,想求這位堂兄手下留情,隻可惜處處有錦鱗衛把守,顧筠不點頭,他便連人家一丁點影子也是見不到的。
心中既恨顧筠翻臉無情,絕情絕義,更怨家裏貪婪無度,罔顧律法,草菅人命。可再怎麽樣,他是長寧顧家的子孫,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他做不到顧筠那樣與家人劃清界限,更何況,便是想劃,也沒辦法劃啊。
可是錦鱗衛連他要回顧家也不許,直接將宅子圍了,不許他踏出半步。
顧鴻又急又氣,卻也無可奈何。他又想能連累衛昭,於是寫了放妻書,要與衛昭一別兩寬,各生歡喜。誰知道衛昭一見這放妻書就炸了,先是拿著簪子要紮死顧鴻,但見顧鴻一臉淒然地閉上眼,做出引頸就戮的姿勢,這衛昭直接將簪子一掉個,開始尋死。
顧鴻是想救妻子,哪裏肯見著她自傷,忙又撲上去奪簪子。
小夫妻二人便抱頭痛哭了一場,再也不說和離分手的話了。
顧鴻見到顧筠的時候,心情無比的複雜。見不到的時候想盡了法子也見不到,現如今已經認了命,心灰意冷等著全族滅頂時,顧筠又這樣悠然地出現在他的麵前,表達了要帶他一起回京的念頭。
難得顧家有他看得順眼,又有徐蔚也覺得不錯的人,顧筠想伸手將他從泥潭裏撈出來也是應有之義。
看著顧筠,顧鴻心裏一片空白。
剛開始得到消息時,他震驚,不信,憤怒,怨恨,可是一個月被關在屋子裏,不受外界的侵擾,他也認認真真地想清楚了很多事。
不管顧筠有多無情,多狠心,說到底,還是顧家做了天怒人怨,泯滅人性的錯事。
一切咎由自取,會得到今日的下場,都是天意命數,善惡報償,真的怨不得旁人。
“顧家已經完了。”顧筠的雙手攏在袖中,人站在陰影之中,看不清麵上神情,“我先前不見你,是因為見了也沒用。這件事上,誰都沒用。便是皇上有心想放顧家一馬,他也作不得主。你應該懂的。”
顧鴻默默點頭。
“既然做了,就得承擔相應的代價。”顧筠不疾不徐地說,“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顧家的金玉富貴都是躺在無數人的屍骨上得來的,如今討債的來了,沒法子讓人起死還生,也就隻好用自己的命去賠。”
顧鴻淚如雨下,哽咽不能自己。
“可大部分顧家人是無辜的啊,他們毫不知情。三房的渭兄,涇兄,還有七房的阿漸,他們都是品行端方,才華橫溢的俊才,可是他們已經沒有了未來。”顧鴻抬起臉,淚眼朦朧地看著顧筠,“十七兄,他們能活嗎?”
顧筠沉默了半晌才道:“他們是顧家嫡支的子弟,享受了顧家最好的資源。這些,都是人命墊出來的。現在隻是一句不知,便能完全摘出來嗎?既已享受了,便要為此擔責,這是律法。否則大齊律中也不會有連坐之說。”
顧鴻的身體軟了下來,他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握著。
“那為何又要救我?為何不讓我跟兄弟們一樣接受處罰?顧家的榮蔭富貴,我也全都享受過。”
顧筠站在那裏,隻默然看著他。
顧鴻扭過臉,不再看他。
“十七兄,你走吧。我身上的骨血來自顧家,飲食供給也都來自顧家,”他苦笑了一聲,“多謝你有心,隻是我沒辦法獨善其身,眼睜睜看著父母兄弟,叔伯姊妹們赴刑。我也是顧氏嫡支子孫,有什麽,便與家人一同擔著也當是贖罪了。”
見顧鴻意誌堅定,顧筠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照看好他。”他對守在門外的錦鱗衛說。
“是,大人。”錦鱗衛抱拳行禮,將路讓開。
顧家的案子已有三司接手,之後再沒有顧筠什麽事了。
小時候總盼著蒼天有眼,好叫顧家快快倒台,可是真正到了這天,又是自己親手將其翻覆的,顧筠心裏反倒沒有半點快意。隻覺得胸口像壓了萬斤巨石,沉重又憋悶。
離開長寧的前一天,他終於去見了一直不肯去見的祖父,顧家的家主顧崧。
一個月未見,顧崧看起來老了許多。頭發全白了,麵上的皮膚也鬆弛下來,眼珠渾濁,臉色蠟黃,帶著沉沉的死氣。
不過他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見到顧筠時,神情十分淡然,沒有半點怨毒憤恨之色。
顧筠與他對視了良久,終於給他行了個後輩禮,低低喚他一聲:“祖父。”
顧崧有幾分自嘲地笑了起來:“我還當你早就不認我這個祖父了。”
“是,我早就不想認了。”顧筠拖了張凳子坐在了他的對麵,“可不想歸不想,我畢竟是父親的兒子,父親又是你的親子,這個我派人反複查過,並沒有錯。”
顧崧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居然派人查過這麽無聊的事。”
顧筠點點頭表示讚同:“是啊,我也覺得很無聊。因為我長得跟您還是有幾分相似的,若父親不是您親生的,孫兒又怎麽會長得像您?”
“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顧筠說,“既然父親是您親生的兒子,為什麽您就能這麽忍心,害了您曾經最心愛的兒子呢?”
這句話就像一把尖刀,讓人沒有任何防備地捅了過來,直入心髒,還攪了攪。
顧崧本以靜如止水的心猛地一顫,胸口劇烈地疼痛讓他抓著前襟,有些痛苦地彎下了腰。
“我明天就要走了。”顧筠雙眼瞬也不瞬地盯著顧崧的一舉一動,“我小時候問過您一回,長大些了,又跟著姑姑問了您一回,您始終不肯告訴我實情。現在,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您還是不打算說出來嗎?”
顧崧抬起頭,麵容扭曲,神情猙獰:“你不是錦鱗衛的同知嗎?錦鱗衛不是號稱通曉天下秘聞嗎?既然這麽有本事,顧同知大可放手去查,又何必來問老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