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冷心
第129章 冷心
定國公一怔,想不清自己怎麽會走到了孫女的府邸。
皇帝的賜婚旨一下,昭德郡主府頓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有得了信兒第一時間就過來賀喜的,也有親朋過來看是否要幫忙的,還有府裏流水一般派出采買,聯絡的人。
熙熙攘攘,每位進出的人臉上都帶著笑,仿佛四月的春光將整個郡主府都罩了進去,讓見到的人也忍不住心頭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愉悅感。
滿麵紅光的門房一抬頭,便見到了正騎在馬上躑躅的定國公。
“國公爺!”他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定國公會出現在這裏。意外之下,他叫了另一個門房速速進去通報,自己忙迎上前,“您老快請進,世子前腳剛回府呢。”他是長房從定國公府裏帶出來的老人,自然認得這位國公府的一家之主。
“啊?哦!”定國公有些茫然地下了馬,門房接過馬韁,他的四個隨侍跟上,準備陪他一起進去。
等等,我為什麽要來這兒?我來這兒要做什麽?
沒等他想明白,他已經被忠心的下屬們簇擁著邁進了郡主府的大門。
遠遠望見二門,定國公有些後悔,自己冒冒失失跑到這兒來,一會見了長子要說什麽?難不成就說自己無事,隻是過來看看的?還是說,來指責兒子,孫女要成親這麽大的事兒,怎麽事先也不來跟自己通報一聲?
心裏還糾結著,就見徐承芳一身官服未脫的樣子,隻摘了帽子,腳步匆匆迎了出來。
自己跟兒子,果真也就是前後腳的工夫進的門啊,他連官服都還沒來得及換呢。定國公有些悵然地想。
頜下微須,麵目清俊,身姿挺拔,雙目清正,幼時像他生母許氏的那些地方,都被成長後堅硬的棱角取代,這樣看看,倒有些像年少時的自己了。
定國公怔了一下,覺得眼前的兒子熟悉又陌生,以前總是沉默寡言,在自己麵前似乎背都要彎半分的兒子,現在神采奕奕,精神勃發,笑意盈盈,看著比以前又年輕又精神又俊朗。
“父親。”徐承芳顯然興致十分高漲,興衝衝地迎上來,難得對父親綻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來,“您怎麽到了?快請進來坐。”
“咳,”定國公虛握著拳頭在唇邊咳了兩聲,“我就隨意逛逛,正好到這兒附近,便來看看你。你近來還好吧,寶哥兒可還好?”
“好好,兒子一切都好,寶哥兒也好,他又長高許多,口齒也清楚多了。”一提到寶貝兒子,徐承芳眉飛色舞。
“那就好,有空多帶他回來讓我瞧瞧,別以後長大了都認不得祖父祖母的臉。”定國公說完,徐承芳的笑容便淡了許多。
“是。”
看著驟然冷淡下來的兒子,他又怎麽不知是為了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兒子對繼母還是耿耿於懷,不鹹不淡。他以前總不屑於解釋,覺得逆子就是想得太多,和他生母一樣愛鑽牛角尖,是個死腦筋,可今天見到與以往大不相同,意氣風發的兒子,他不知怎的,就想多說幾句,最好能解開兒子這麽多年的心結。
“當年的事,其實也怨不得你母親。”他視線移開,說這話的時候沒看兒子的臉,自然也就沒看到徐承芳微微翹起唇角的那個嘲諷的笑。“你娘她性子太倔了,就是不肯好好聽我跟她解釋……”
解釋?有什麽好解釋的?那時候父親一心想娶謝氏為妻,元配的存在自然就是個大大的阻礙,哪怕她已經為他生了長子,哪怕她在家鄉盡心盡力服侍公婆,等著他回來。父親的一雙眼睛始終看不到母親的辛苦和傷心,覺得出身鄉野的她跟士族千金的謝氏一比,有如雲泥。開始還隻是想和離,給母親一大筆銀子讓她另嫁,後來竟然異想天開,想出個以妻代妾的鬼主意,要明媒正娶來的母親做姨娘,而謝氏為正妻。
性情剛毅的母親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激憤之下才會選擇自盡,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定國公府裏,除了兒時二弟的依賴能給他一絲絲溫暖,在定國公府二十多年的日子,他就如同活在個冰窖裏,提心吊膽,時刻防備著有人對他下手。
思緒從多年前令他窒息的回憶中拔出,眼見兩鬢生霜的老父還在絮絮叨叨著這麽多年謝氏為人後母的不易和她努力想要善待自己的苦心,他難得的好心情就變了味兒。
走進房門之後,實在忍不下去的徐承芳終於打斷了父親:“兒子都已經搬出來了,您還說這麽多做什麽?”
定國公一怔,嘴張了張,還要說什麽,就聽徐承芳冷笑一聲道:“她是不是真心待我,我自心中有數。偌大的定國公府裏,也隻父親一個人是睜眼的瞎子。您隻相信您願意相信的,便是親眼看到的那些事兒,隻要您不樂意看到,自然就能當看不到。”
定國公胡須一抖,怒道:“你這逆子,又胡說什麽?”
“是吧,”徐承芳又是一聲冷笑,“瞧瞧,現在我又成了逆子。算了,我說什麽您也不會信,就不必多廢話。她怎麽待我的,我並不在意,左右我一個大男人,又活到了現在這年歲,也沒什麽好跟人計較的。隻是婉娘生生被她磋磨死,讓我與阿蔚生生分開了十年,阿蔚回來不到半年,又險些沒了命。我如今見了她,還能客客氣氣叫聲母親已是難得,您還想我怎麽做?”
定國公氣得指著兒子說:“婉娘自己病死的,阿蔚那件事也隻是意外,你的心怎麽就這麽毒,把這些髒水往你母親頭上潑,於你又有什麽好處?”
徐承芳身姿筆挺,神情堅定:“是不是髒子,您隻要用心想想就成。當然,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想,非要說那是髒水,我也隻好認了。以前咱們一家住在大宅子裏,我總要顧著阿靜和阿蔚,少不得壓抑著自己委屈求全。現在海闊天空,若連心裏一點真話都不能說出來,我活著還有個什麽勁兒。總之您來我歡迎,我回去為著你在她麵前給你裝點門麵也能忍忍,想我把寶哥兒和阿蔚帶回去受她的氣,請恕兒子做不到。
兒子自問還算是個負責任的爹,看不得自己親生的子女受半點委屈。”
定國公的一雙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卻又聽這逆子說了一句:“畢竟我的兒女未必能有我這般好命,從小到大不知多少次死裏脫生。他們萬一有點什麽,我必會跟那人拚了命。”
“逆子,逆障,你你……”
從來沒聽到兒子這麽直白又強硬地表達對謝氏恨意的定國公差點被激得吐血。以前那個老實本分,寡言少語,隻醉心書畫金石的兒子離得是那麽遙遠,眼前這個麵容相似的人言語刻薄,態度惡劣,仿佛淬了毒一樣的人哪裏會是他的長子,將來要承繼定國公府的人?
等到他將來不在了,這個兒子繼了爵,會怎樣對待他的繼母和弟弟們?定國公如當頭被潑了一盆冰水,心都涼透了。
“就你這樣的忤逆之輩,如何當得起世子之名?”驚怒之下,他脫口而出。
徐承芳一撇嘴:“兒子還真沒把世子之位看得多重。若您實在不喜歡,就上書把我這個世子給換了吧。承祖一心想自己撐功業,他是個有出息的,自己撐了個侯爵,想必是看不上這個世子之位。三弟你可能都想不起他長什麽樣兒了。承業雖然一無所成,遊手好閑,但他心性還算不壞,勉強也能做這個世子。”
定國公身體搖了搖,還算他反應快,及時扶住了身邊的酸枝木鬆鶴延年的高背椅,才算穩住身形沒栽下去。
“咦,父親,您怎麽來了?”明快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定國公定睛一看,正見著兒媳趙氏懷裏抱著個小娃娃走進來。
自生了寶哥兒,趙靜調養得好,心情也好,體態比原先在定國公府時豐腴了一些,麵色紅潤,眼角眉梢都帶著喜氣和滿足,整個人都像在發著光。懷裏的寶哥兒已經一歲多了,容貌似母親多些,白白胖胖的,一雙烏亮的大眼睛,就像白玉盤裏的黑水晶,澄澈通透,顯得特別機靈漂亮。
定國公一雙眼睛看著寶哥兒,就有些拔不出來。
他膝下孫子孫女也有不少,但大多過了可愛的年紀,就算年紀相當的,又少了寶哥兒這份雪白機敏。定國公手指頭發癢,好想在這個長房長孫的臉上輕輕捏一把。
趙靜沒發現屋裏緊張凝滯的氣氛,詫異於公爹這時候的出現。說起來自從她跟著阿蔚搬出來,就沒再回過定國公府,也許久沒見公爹了。抱著一顆炫耀的心,她拿手逗了逗寶哥兒,引他說話:“來,寶哥兒,叫聲祖父。”
寶哥兒身子扭了扭,一轉身,抱住趙靜不說話。
趙靜“嘿”了一聲:“好好叫聲‘祖父’,一會給你喝碗杏子酪哦,叫你姐姐給你做。”
大概是杏子酪的功勞,寶哥兒大大的眼睛呼閃呼閃,轉過頭來,對著定國公奶聲奶氣叫了一聲:“祖父。”
小孩子的聲音又甜又糯,直酥到人心裏。偏偏這聲祖父說得還極清楚明亮,定國公心裏方才那股子潑天的怨氣就如夏日陽光下的露珠,頃刻間煙消雲散,不知所蹤。
“乖孫兒。”他笑著對寶哥兒伸出手,“來讓祖父抱抱。”
寶哥兒小嘴一撇,又反身抱住母親不理人了。
趙靜笑著說:“他還有些認生,以後父親常來,他認識了就肯讓人抱了。”
定國公心裏惆悵,這個長房長孫,果然都不認得祖父了啊。想了想,他從腰上拽下一塊玉佩,羊脂白玉上氤氳著翠色紋路,巧匠依著色雕出來一隻下山猛虎,背麵是個篆書的“徐”字。
“祖父來得急,沒給寶哥兒帶果子吃,這個就送你玩吧。”說著,定國公把這塊先帝賜下來,跟了他二十多年的玉佩塞進了寶哥兒的小手中。
趙靜跟這位公爹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自然更不會知道這塊玉佩的來曆。就算看著這玉佩玉質奇佳,雕工精美,所價不斐,也不會覺得身為祖父賞孫子一塊玉佩有什麽了不得,當下便笑著代寶哥兒謝過,口中說:“父親留下來用飯吧,今兒廚下新得了兩尾這麽大的銀魚,叫他們做蜜汁火方魚給您嚐嚐。啊,對了,阿蔚的親事您應該知道了吧,哎喲這日子也緊,您看看咱們家到時候還要請哪些親朋來赴席?啊,這事不該問您。”趙靜猶豫了片刻說,“要不您回去問一下二弟妹,請她開個單子送來。我就照著她的單子給人家下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