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同伴
第33章 同伴
從靈音寺離開時,徐蔚的心情是忐忑卻又放鬆的。她覺得自己的心好似落到了實處。隻是摩訶樂大師的話又讓她困惑不已。這些日子,她已經漸漸接受了之前的記憶隻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可是摩訶樂與她所說的那些話裏,分明又在暗示,那些並不是夢境,而是她切切實實走過的一生。
佛祖庇佑,上天垂憐,又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讓她可以將父母,朋友及時地拖出泥淖。
可是汪涵是怎麽回事?徐蔚躺在床上,看著天青色的床帳,微微蹙起了雙眉。
她還沒有來得及安排,沒來得及動手,那個打開宮門,為三王叛軍做了內應的關鍵人物就被杖斃了。莫不是有人像她一樣回來了?趕在她之前掐死了這隻隱患?
徐蔚“騰”地從床上坐起來,額角一抽一抽地跳,後背也出了一層冷汗。
“郡主?”帳外傳來青蘿有些迷糊的聲音。
“我沒事,口渴了,送盞茶進來。”
“哎。”
就著青蘿的手,徐蔚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青蘿看看窗子外頭,黑沉沉的,也看不到星光:“還早著,寅時剛過一會。奴婢拿條手巾給您抹抹汗吧。您是做夢了嗎?瞧這一頭汗,頭發都濕了。”
徐蔚點了點頭,青蘿幫她擦了汗,又給她換了身小衣才服侍她睡下。
“您這是趕路累著了,再多睡會子,養養精神。”
“你也是,去睡吧。明兒用不著早起,什麽時候醒了什麽時候起吧。”
打發走青蘿,徐蔚在床上翻來覆去。那個人是誰呢?能不動聲色將宮中甚有勢力的汪涵清理掉,必不是個小人物。可宮裏頭能伸手做出這樣的事又不會引人懷疑的對象並不少,千頭萬緒,她一時也理不清楚。
若能找著這個人,自己的許多困惑不解之處或許便能得到解答。
徐蔚想的腦仁疼,她總不能跑去每個可能的人麵前問一遍。隻怕還沒等她找出要找的那個人,自己就被人當作了瘋子,或是鬼祟上身,要找人收妖了。
想了半天,徐蔚突然想開了。為什麽非要將人找出來?那人既然提前將汪涵滅了,就說明此人是友非敵。能不能找出來,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就照摩訶樂大師所言,她這一世的命運已經改變,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再來一遍。
這就足夠了。
她也可以從此將心魔拋開,好好經營這難得的一世,活出個滋味來。
自己怎麽就鑽了牛角尖了,這麽簡單的道理竟然都想不明白。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被挪開,徐蔚頓時覺得神清氣爽,連呼吸都變得輕鬆了。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將薄薄的錦被抱在懷裏,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濃濃的疲憊感襲開,她放鬆心情,以前所未有的輕鬆愉快進入了夢鄉。
同一時刻,顧筠也在床上翻來覆去。白天容昀的那些話在他腦子裏作天作地,按下葫蘆起了瓢,一時半會也不肯消停。顧十七猛地從床上坐起,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心頭窩著火,悶的他快要炸裂開來。
穿了衣裳套了靴子,顧筠走到院子裏先打了趟拳。
出了點薄汗的身體被夜風一吹,涼意順著袖口衝上腦門,讓他火燒火燎的心終於不再亂撲騰。
“她爹娘都死了嗎?她被指給了小昀?”他站在院中的那棵大梧桐樹下,怔怔望著黑漆漆沒有星星的天際。
“那時候我在哪裏?小昀說他在床上躺了三年。”他低低的聲音一出口就被夜風吹的杳無痕跡,“他明明喜歡的是……啊,對了,她也不在了。”
壽王的夢是那麽殘忍,給每個他所愛的人都安排了一條不歸之路。包括他自己。
“所以他會在臨終之時指派我替他去迎娶阿蔚,跟她拜堂……”顧筠的聲音有些啞,“你心裏,我就這麽傻嗎?真到了那天,我一定會直接把她帶走……”夜風吹過他的臉龐。還帶著幾分稚氣的俊美少年臉上閃過一絲茫然。
會嗎?他會不顧一切將徐蔚從壽王府,或是從定國公府帶走嗎?
不,徐蔚不會答應,他也不能為了自己的私心,毀了摯友死後的聲名。
如果容昀所說的一切是真的,是真實發生過的另一世,阿蔚一定過得很痛苦。而默默守護著摯友和她的自己,又會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日日夜夜地看著壽王府呢?
“啊!”他抓住自己的頭發,仰天大叫了一聲。
“唰!”陰影裏,牆角處,樹蔭中,竄出十幾條漆黑的影子,指點寒光點點,將他圍在了當中。
“……”顧筠張著嘴,看著這些藏身於暗中的忠誠護衛,表情尷尬,“沒事,我沒事。”
彼此看了看,再三確認顧同知身邊的確沒有危險,這些默然的護衛才再次消失在他的眼前。
隔著一道院牆,同樣無眠的壽王雙手枕於腦後,嘴角扯出一抹略帶嘲諷的笑容。
“還說什麽都不肯信!”
第二天,兩眼眼底烏青的顧筠坐在一點看不出一夜未眠的壽王麵前,手裏拿著雙筷子去夾放在壽王麵前的醬肉片兒,嘴裏咬著雪白的饅頭,口齒不清地說:“我想明白了。你說的那些是真是假是虛是實又有什麽關係。反正汪涵死了,京裏你布置得如鐵桶一般,咱們對藩王又加倍留了意,有什麽亂子也能提前給掐了。你說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根本不可能再發生。我特麽還糾結個什麽勁兒啊!”
壽王喝了一口粥,拿錦帕慢條斯理地抹了抹唇角:“這麽簡單的事兒,竟然讓你顧十七琢磨了一整夜,本王服了你。”
顧筠立著眉毛瞪他。
這怪誰?這能怪誰?要不是你這麽信口一提,爺我至於整宿不睡覺在那兒瞎琢磨嗎?
顧筠還在烏眼雞似地瞪著自己的發小,門外突然有一人跪報:“京中有緊急消息。”
顧筠手一招,一隻小竹管已經送到了他手上。竹管裏以白絹寫著兩行字,字跡潦草,墨跡輕微模糊,顯然是緊急情況下匆匆寫就。
顧筠隻是掃了一眼就“騰”的一下站起來,驚詫萬分地看向壽王。
“殿下,京中急報,今天淩晨,京營兩衛被三王裹挾扣宮,與宮中禁衛發生衝突。”
壽王眉毛都沒抬一下,繼續喝他的粥。
“殿下!”顧筠無法讚同地蹙起了眉尖。
“咱們離京之前都有布置,除非你的手下都是一事無成的廢物,否則他們進不了內宮門。”
話雖然這麽說沒錯,他也有足夠的自信不會讓人攻破宮門。但是……他剛剛才說過不會發生那些狗屁倒灶的事,立刻就被現實甩了一耳光,臉好疼!
不對,現在也不是臉疼不疼的問題,而是,壽王說過的會有三王作亂的事竟然真的發生了!
他竟然不是胡說八道,他說的那些竟然是真的。
這才是讓他失態到跳起來的原因呐!
“不過你之前說的是三王收買了三衛,怎麽現在才兩衛?”顧筠顧同知揮揮手,讓報信的人先下去。壽王說的對,那邊他們早有布置,消息傳到這兒,隻怕叛軍已經被打退,那幾個頂頭的也應該被捆起來了。
離京之前,壽王吩咐他派人盯著京營十三衛時,他還心裏打小鼓,覺得壽王有些小題大作,謹慎過頭。京中防守固若金湯,京衛又都是忠於皇家的老人,來給太後賀壽的藩王好幾位,這些年大多安份守己,沒見有什麽苗頭。
“你沒聽摩訶樂說嗎?命運已經改變了。一切自然與先前不同。”壽王淡定地說。
顧筠張了張嘴,這也能作數?他說的話難道不都是您教的?
“剛好趁著這機會將京營清理一遍。”壽王看著顧筠,“交給你了。”
怎麽又是我?顧筠無語問蒼天。
“那您呢?不跟我回京?”
壽王默然半晌,將頭扭向窗外,窗外那株桃樹上芳菲落盡,半青半紅的毛桃將枝頭綴的彎了下來。那桃子不過雞子大小,枝頭累累,這麽小的桃子還是他年幼時顧筠帶他在宮苑裏禍禍過的。又酸又澀,舌頭都麻了,後來還拉了肚子,沒把關雎宮的宮人們給嚇死。
“我……”他閉了閉眼睛,“我想再留幾日。”
顧筠深深看了他一眼,推桌起身:“隨你,記得早點兒回宮,免得姑母惦記。你在外多待一日,她就不安心一日。”
壽王苦笑,對他揮了揮手。
…………
徐蔚一覺睡到晌午才起來,其間徐承芳和趙氏都叫人過來探問。知道她昨兒奔波一日是累著了,又翻騰到下半夜才睡著,便都不許人去叫。
“小孩子家家的,睡不足最是可憐了。”趙氏微喘著氣,手裏撫著膨大的肚子,現在她從上往下看,隻能看的到肚皮,連自己的腳尖都瞧不著了。這幾天她總覺得喘不上來氣,夜裏也不能平躺著睡覺,精神很不好。天天盼著自己肚子裏這個冤家能早點出世,別讓她這個親娘這麽受罪。
“相公,”她靠在大迎枕上,照著上回妙警道姑給她看的,再有半個月孩子就能出世了。這會子,她心裏既期待又忐忑。突然想起徐蔚的事來。
“嗯?”徐承芳這會子正把趙氏浮腫的小腿放在膝上,按著妙警道姑曾經的指點給妻子按摩小腿和腳。妻子懷著他的孩子,在為他受苦,這點事他不想假手他人。
“阿蔚已經十四了吧。”
徐承芳抬起頭來,“她是臘月生辰,得再過幾個月才滿十四。”
“那也不小了。”趙氏唏噓,“我還記著,我頭一回見著阿蔚的時候,她就小小的一團,眼睛都沒張開,哭的像個小貓兒似的,特別惹人憐。姐姐身子弱,還非要親自喂養,結果阿蔚不夠吃,總是哭,日日夜夜地哭……”
徐承芳看著妻子,趙靜因為嫁給了他,總是對已經過世的姐姐懷著莫明的慚愧和負疚之情,二人在一起時,極難得聽她說起她姐姐還在世時的事情。
“是啊,她雖然身子弱,性子卻強的很,打定了主意的事旁人怎麽勸都勸不得。”徐承芳的手慢了下來。他與大趙氏少年夫妻,大趙氏溫婉體貼,讓他頭一回感受到了家的溫暖,隻是那時候他沉迷金石文貼,天天與幾個同道好友在外麵淘換找人交流,所以忽略了大趙氏在家裏受的憋屈。
那時候他還年輕,不願意囿在宅子裏每日看繼母的臉色,又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家,妻子娘家又是從來不受閑氣的武定侯趙家,更別說嶽母還是太後的親姐妹,靠山硬的很,誰能欺侮的了她。
他卻不知道,這世上女人對付女人並不用明目張膽的欺侮,隻用軟刀子磨,也能叫人生不如死。
偏偏大趙氏性子又強,受了氣還不肯與人說,隻在自己心裏悶著。
直到她得了病,躺在床上目光幽幽地看著他,灰撲撲的臉上已看不出原來的青春美貌。
她看著他,目光是以前的溫柔,卻沒有帶一絲一毫的溫度。
“我此生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嫁入了定國公府,嫁給了你。”
“可是我最不後悔的一件事,也是嫁給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