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交稅(中)
領頭人手伸懷中,粗暴地往外扯,掏出本皺巴巴卷曲的本子。婉春看去,上麵寫著丁簿。
領頭人翻開丁簿頁麵看,穆舞刀去和他套近乎,這時穆文臣出來,把一袋錢遞去。
領頭人拋下丁薄接錢,倒在手中數一數,道:“四十八文四分,正好。現在對下人丁,等會兒交人丁稅。”
這朝代實行丁籍製度,隻調查每戶家中的壯丁交稅,男夫二十為丁,六十為老,女口不須通勘。
不待他人回答,領頭人打開丁簿,念道:“穆家,有壯丁四人。其一,穆海(穆老爺子),眼大如鈴,長臉,發白,背駝,年五十二歲。穆海,穆海在哪裏?”
穆舞刀忙向屋內喊:“爹,爹,快出來,對人了。”
屋內響來翻騰走動聲,穆老爺子慢悠悠地走出來。領頭人打量他半晌,點了點頭,道:“對上了。其二,長子穆舞刀,形體粗壯,黑眉毛,大眼,大嘴。”領頭人已見過穆舞刀,略頓一頓,直接道:“其三,次子穆弄槍,瘦高個,皮膚白,細眉細眼,臉瘦。穆弄槍在哪?”他左右尋找,看不到。
穆文臣笑著接道:“老二有本事,讀書好,去參加秋闈了。”
領頭人肅然起敬,道:“那感情好,要是考上舉人老爺了,就不用交稅了。”
“是是是。”,穆文臣未答話,穆舞刀在一旁應著,倒也很得意。
領頭人道:“第四個人就是你了。”他看著穆文臣,穆文臣點點頭。
他道:“四壯丁,每丁教四鬥米。你們交十六鬥玉米就行。”
交一石六鬥玉米,等於六百四十文錢,不到一兩銀子。
一直當透明人的婉春想,之前聽常母與穆老爺子談話,家底好像有十兩銀子左右。這交出的稅到實在算不上多。
領頭人又道:“‘明會耗’、‘州用耗’這些名稱我也不欲多說。你給個雙倍的就行。”
穆文臣應下,與穆舞刀遞個眼神。穆舞刀跑進西廂房,拿玉米,去了。
官府收稅時,每納米一石,要附加耗米五鬥至一石。除正耗外有多種名目,如“明會耗”、“州用耗”等。
稅官兒們進到西廂房,和穆舞刀一陣吵鬧,最後抬出一大麻布玉米出來。
之後領頭人又是陣絮叨,她們生活中買賣零零碎碎的東西竟都要交稅的,和這個一起交了。家家買什麽都知道,連為陳朝歌買座輪椅都清楚。
一番統計下來,穆家要出二兩多個稅。
穆家不多說什麽,把錢給他,終於打發他走了。
稅官走到鄰家收稅,隨後就是陣吵鬧聲。農村裏啊,家家戶戶挨的近,有的甚至連院門兒都沒有。真真吃個飯,味滿村都能聞到。
吵鬧越發激烈,婉春好奇地爬上大樹,騎樹椏上,向對麵院子看。
黃色泥土,是麵牆。沿著牆向裏看去,滿是綠油油的菜,除此之外沒別的東西了。
一個精神矍鑠的紅臉老太太攔在屋門口,死活不讓稅官進去。
紅臉老太太道:“你們敢進去?除非老太婆我被你們打死,要不然,別想。”
稅官們麵麵相覷,一位較年輕的稅官站出來,道:“老太大,我們又不進屋搶錢,你別防賊似的。”
“你們就是賊,來搶錢的。”紅臉老太太防賊似的。
年輕稅官反笑道:“我們又得不了錢,要上交的,真是我們的那可就好了,誰還幹這苦累活啊!”
婉春聽見這話一笑,或許不自覺笑出聲,惹那年輕稅官看來。那個稅官眼睛亮閃閃的,衝婉春眨一眨。婉春嚇的縮縮身子,把自己更好隱在樹葉中。
稅官笑的更得意,被身後人拍一拍。身後那人上前來,哄老太太道:“老太太快點兒上交稅吧,您老糊塗了,讓你兒子出來與我們說話。”
紅臉老太太隻攔著不讓進,並不答話。
收稅的領頭人上前來,拿出丁簿,道:“李家,壯土五人。李地,五十九歲。長子李為三十九歲,次子……”他將李家情況逐個報清,威脅之言,不言語表。
紅臉老太太是雙小腳,聽完,有些站不住了。她果真站不住,身子抖得像紙,飄飄落地,稅官們慌忙扶住她。她能站起來,卻順勢落地。這個六十歲的老奶奶,眼中噙一泡淚,道:“你們讓我怎麽活,讓我怎麽活,你們這些當官的,不講一點良心。”
她沒有哭嚎,隻是流淚,淚水沿著皺紋,分幾道的滑落,道:“我家沒有地,五畝地,全是租別人的。兒女都不爭氣,全靠那點兒收成了。接連幾天的暴雨,玉米杆子打翻,隻有一點兒好的收回家。可不管收成怎樣壞,也要向地主交租的。我們家剩下的玉米,剛剛夠我們一年吃,你們又要來收夏稅了。這可讓我們怎麽過。兒媳婦兒也懷孕了,還能讓人吃不飽,再收稅,你們不要人活命嗎?”
空中一時寂靜,這些製度問題,他們又有什麽辦法吧。
領頭人吐口唾沫,他隻是個小官,不似稅官坑錢,已經極有良心了。他道:“我會給你時間讓你準備糧食的。六月底,不管怎樣,都得送上來。”
紅臉老太太淚不止,道:“六月底,六月底,也湊不出糧食來。”
那卻不是他們所能管的了。
因老太太不配合,家裏沒糧,他們隻能離去,到下一家去。
婉春一開始隻是想看笑話,現在卻直皺眉。這戶人家她知道,日子本過得有滋有味兒,後經過大兒子去世的打擊,日子難起來。倒也勉強能過,可今年收成不好,淪落成了這種狀況。這戶人家如此,更別說其他人了。這一年難過了。
婉春抱著樹冠滑下來,耳邊就傳來鄰家老太太的哭聲。
那裏麵還有尖銳的女聲,道:“娘,娘你別哭了。你哭的我肚子更受下了,又疼又酸脹。”
又有男聲咐合道:“是啊,娘你別哭了。天氣那麽熱了,來屋裏涼快吧。”
老太太哭音漸小,但悲傷的氛圍還是飄到了這裏。
真咬咬牙,稅能交上的。啃樹皮,日子苦些罷了。可她有一個接近臨盆的兒媳婦,確實不能挨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