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初見
益州的五月已入初夏,此時的夜晚正是月朗星稀的時候,雪亮的月光傾斜而下,照得宮牆內外一地霜白。
一身暗黑夜行衣的李承昊,悄無聲息地從金紅琉璃瓦上掠過,他越過守衛森嚴的福寧殿,直奔已經荒廢了二十年的倚梅殿而去。
這裏早就已經比冷宮還冷宮了,李承昊輕飄飄的從房頂落下,大殿內外早就荒草叢生,院子裏一堆不知為何物的雜物淩亂的堆積在一起,上麵覆了一層倔強的荒草。
李承昊慢慢走在被野草掩埋的台階上,越往上走腳步越是沉重。
他仿佛還能看見溫婉美麗的宮裝女子,牽著小小的孩童在這台階上蹣跚學步,她的笑溫暖得仿佛能將寒冰融化。
他看著那女子站在台階上等孩子歸來,有風拂動她素雅的宮裝裙裾,傾國傾城的臉,嫋嫋身姿,竟比那畫上的仙子還要美麗幾分。
“唔……”
李承昊悶哼一聲,右手捂住了左胸,內心的絞痛讓他禁不住彎下了腰,隻有此時此刻,有著戰王之稱的他,才會這般脆弱。
他重重的喘著氣,在台階上坐下來,幽黑的眸子裏冷光褪去,變得有點傷感又無比懷念。他撫摸著髒亂不堪的大理石台階,觸手的冰涼也沒能掩蓋掉他的輕柔。
“母妃,孩兒來看您了!”李承昊喃喃低語,“您放心,終有一日,孩兒定會堂堂正正的進殿。”
李承昊說完這些話,便靜靜坐在台階上,心痛的感覺又慢慢沉到了心底。他抬頭望著被高大宮牆分割成四方的天空,此時明月正高,璀璨的星鬥點綴在墨黑的夜空,那般澄清高遠。
可即使在這般美好的月光下,這偌大的皇宮內院,也是一片暗黑,那些月光能到達的或不能到達的地方,都是一樣永遠被黑暗籠罩著,暗無天日。
比起這陰暗的高牆內院,他更喜歡塞外的空曠無暇,那般自在逍遙無拘無束。可是,這裏是母妃受盡冤屈的地方,是母妃寧願死也要守候的地方。
一想到這裏,李承昊的鼻息又重了幾分,他怨恨這個地方,甚至怨恨那個至死都捆綁著母妃的人。
李承昊閉了閉眼,拚命壓抑著內心瘋長的仇恨,母妃臨終前留下的“不怨”二字,他參悟了二十年,也沒能參透。
突然出現的淡淡煙火味,打斷了李承昊的思緒。他神色一凜,立刻輕輕躍上屋頂,審視了半天,才發現這荒蕪冷清的倚梅殿裏,有著一簇小小的,不易察覺的火光,就如同鬼火一般。
李承昊黑眸微眯,他自然不信鬼神之說,這“鬼火”定是有人在此焚紙,但是母妃是宮中的禁忌,這倚梅殿更是二十年無人踏入,怎麽還會有人在此祭拜。
正當他準備下去一瞧究竟時,淩空一聲怒喝傳來,“大膽刺客!”
接著一陣疾風破空而來,李承昊知曉自己怕是已被大內侍衛察覺,連忙往大殿內飄去,一進殿就見到一名素衣女子略顯驚慌地站在殿內。
黑暗中,她腳下正有一簇還未燃過的冥紙,小小的火光將明未明,還不如殿外的月光來得明亮。
對於李承昊的突然闖入,女子雖有驚惶卻並未尖叫慌亂,反而在殿外傳來腳步聲時,快速地踩滅了最後一縷火光,順便揭開了身邊的一隻籃子,一隻貓尖叫著跑出殿外去。
殿門外有數支羽林軍圍攏來,李承昊和這女子相對而立,都靜靜地望著彼此,等候殿外的人散去。
羽林軍很快就發現了女子放出去的那隻貓,衛隊快速地來了又去,女子這才慢慢轉身去殿門口望了望,確認衛隊走遠,才鬆了口氣回轉。
“呃……”
這一回頭,就被扼住了喉嚨,李承昊收緊了手指慢慢將女子提到眼前,借著殿外清朗的月光才看清,眼前這張臉用傾倒眾生來形容也不為過。
小巧的瓜子臉,因他扼喉而皺起的柳眉,濃密長睫下寶石一般明亮的眼睛,挺秀瓊鼻下是微張著的形狀美好的粉唇。沒有一處不賞心悅目,李承昊見慣了美人,可眼前這個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都更出色。
這張臉,讓李承昊有了一瞬的恍神,但很快又恢複了清明,他的視線如刀似箭,冷冷的沒有半分溫度。
“很可惜,這麽美的臉馬上就看不見了。”
李承昊低沉冷冽的聲音幽幽響起,與此同時手指也在一點一點的收緊。女子細白的手指徒勞地攀著他強硬的手,嘴大大張著,像瀕臨滅絕的魚。
她明明已經痛苦的發不出半個字,但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卻是淡然一片好似視死如歸一般不見半分掙紮之意。
更讓李承昊吃驚的是,女子攀著他的手慢慢向下,然後又吃力地抬起來,指上掛著一隻小巧精致的碧玉蟬。
正是這隻玉蟬,讓李承昊猛然收回了手,他扯過那隻玉蟬,仍由女子跌倒在地。
“這是哪兒來的?”
李承昊厲聲問道,絲毫沒管女子正捂著嘴壓抑的咳嗽著,他踢了踢她,見她還不回答,一手將她拎了起來。
“這個你是從哪兒來的?別用撿來的那一套。”
他又問了一句,這個玉蟬是母妃生前專門為打賞身邊人定製的,換句話說,能擁有這個玉蟬的,都是母妃生前貼身伺候的宮人。
但是據他所知,在母妃出事後,倚梅殿的宮人都散的散死的死,別說貼身之人了,就連個守門的小太監都沒留下來。
女子喘了口氣,又低低咳了兩聲,這才沙啞地說了一句。
“這是盧嬤嬤留給奴婢的。”
“盧嬤嬤?”
李承昊默念了一遍,就在他準備再掐上女子的脖子時,這女子一個閃身後腿一步,對著他就跪了下來。
“奴婢是禮樂坊的舞姬零落,自幼長在宮中,曾受盧嬤嬤照拂,嬤嬤去世前將這隻玉蟬交給奴婢保管。她告訴奴婢,若是有機會,一定要將這玉蟬交還給殿下。”
李承昊眯眼看向零落,這隻玉蟬不假,盧嬤嬤更是母妃生前的貼身嬤嬤,但這叫零落的女子卻太讓人生疑。
“我看你不過十七八歲,就算你三歲入宮,那盧嬤嬤也已不在了,到底是何人派你來的,從實招來。”
話落,就聽零落接口道:“奴婢五歲進宮,盧嬤嬤當時是禮樂坊的夜香嬤嬤,並且嘴眼歪斜,口不能言。奴婢當時年紀小功課不好,時常被罰,就在那時認識了善良的盧嬤嬤。嬤嬤容貌盡變,禮樂坊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奴婢也是在她臨死之前,才知道她裝聾作啞的原因所在。”
零落說到這裏,抬頭看向李承昊,“今日是柔妃娘娘的生祭,奴婢每年都會來此祭拜,三年前……也曾在這裏見過殿下一麵,隻不過那次殿下在殿外沒有覺察罷了。”
李承昊直直地看著她,他那古潭一般幽深的眸子,發出淩厲的光,他想從那雙清透的黑瞳裏找出破綻,可與他對視的那雙眼睛,竟是不躲不閃,任是沒有半點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