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返照回光
聖古與瀧文相處的一時間裏,見過他無知、犯傻,見過他衣衫不整,但無論他在何種情境之中,都未曾見過他大聲說話。
聖古猜想,除了從小接受的良好教育外,他不曾失態的主要原因,是他這兩年間拒絕未接受他身處的這個現實。
這次,那個女人像一道鮮活的傷口,展現在他眼前,即便瀧文活得再昏沉,再沒心沒肺,也該看清了。
聖古輕輕拍撫瀧文的後背,耐心地為他解釋:“氣運無形,你們人間皇族所在之地,便是其匯生之處,他們自然會向皇宮下手,掌管了皇宮,他才能名正言順的打開氣運的‘鎖’。”
瀧文低垂的頭,微微抬起:“鎖?”
“‘鎖’,是規整了氣運流向的存在。人間的‘鎖’,一把是至西山脈,一把是生於東際的參雲神樹,這兩個地方,平日會有派重兵把守,確保氣運在人間各地穩定運轉。但兩年前,各地守軍都接到皇命,退回皇城。之後,山脈被求礦的富商炸毀,神樹也漸漸枯竭。這東境擅奪人間氣運,已是毀了四族的協議,自然想要做得隱蔽些。”
“讓他國以為,是人間奪權內耗,便無外力插手這件事……”
“你說的沒錯。”聖古拍了拍瀧文的肩膀,“現在我們弄清了敵人是誰,現在,便來完成你的願望吧。”
聖古與月人逢生打了個招呼,三人向屏風之後走去。
瀧文呆呆的站在原地,許久才跟上。
“怎麽救?”聖古問他身邊博學多才的二人,月人不假思索,“強行剝開她與陣的聯係,既然我們已經弄清了對方是誰,便再無顧忌。”
逢生點了點頭,伏身蹲在陣眼之前,手掌按在陣法之上。白色的法力磅礴,從陣的一角向整個陣蔓延。
月人看懂了她的做法,“哇哦”了一聲,“真是太霸氣了。”
聖古沒有什麽妖力,感受不到其中變化,問月人道:“怎麽說?”
“逢生用自己的法力,覆蓋了那個陣。”
“意思是……”
“意思是,逢生篡改了陣法,現在,她是這個陣的主人。”
月人說罷,逢生已完成了陣的轉變,輕易關上了陣眼,失去了陣法的光芒,裏室歸於黑暗,聖古動手,點上了周遭的燈燭。
逢生抬起手,停在瀧文眼前,從他的體內抽出了“匿形”之符。
遠在寢室之中的瀧啟,毫無征兆地睜開雙眼,他感覺到他的一個陣眼消失了。
不是被人打破,而是消失了。
緊接著,他感覺到了一個、兩個、甚至更多氣息憑空出現在結界之中,其中一個,是熟悉的氣息,其他的,卻是聞所未聞。
瀧啟雖震驚,卻不慌亂,他斯條慢理地掀開被子,緩身坐起,思緒卻瘋狂轉動。
他想到,在北皇瀧司臨終之前與他說的話。
“天道有輪回,你所做的事,即便是在遙遠的將來,也終究會報在你自己身上。”
他隻當他在說狠話,隻是那日瀧司篤定的眼神、仿佛看到未來的眼神,讓他難以放下。
這兩年他思來想去,會出事的,除了瀧啟本人留下的退位詔書,剩下的,就是那傳說中的禍事逢生了。
“嗬。”瀧啟不屑的笑了一聲。
逢生救世……仙境麵臨著幾乎滅族的災難,幾百年來也未見他現身。他不佑我,我何必信他?
瀧啟理了理衣襟,穿上外衣,不慌不忙地向殿外走去。
“我們這樣,就算是在宣戰了,對手是仙族,大家都做好準備。”聖古站在窗邊,時時刻刻注意外界的狀況,過了許久,卻毫無動靜。
殿內,瀧文抱著沈鳶,一直喃喃對她說話,可是沈鳶,已是油盡燈枯,甚至沒有說話的力氣,能睜著雙眼,已是費盡全力。
“她的‘氣運’,也被那個陣吸走了。”月人在一旁道,“這並非傷病毒蠱,一個人的氣運不在,是什麽樣的醫術都救不回來的。”
瀧文聽了,癟了癟嘴,忍住眼淚,假裝什麽都沒聽到,依然對著沈鳶傻笑著,說他這兩年做到的好玩的夢。
沈鳶卻開不了口。
月人無奈地搖搖頭,卻見逢生一直站在瀧文身後,一動不動,看著他們,知她動了惻隱之心,走過去攬住她的肩膀道:“我知你同情他,隻是,即便強大如逢生,也不能僭越生死,你可知道?”
逢生雖點頭,卻伸手從手包中翻出一張符,遞到月人麵前。
月人接過一看,不知所以,這是她不曾見過的陣法,“這是什麽陣?”
逢生想了想,道:“回、光。”
“回光……返照回光。”月人明了,笑著摸了摸逢生的頭,“真是個溫柔的孩子。”
她走上前,把手中的符放於沈鳶的懷中,瀧文看著她,心懷希冀,月人對他歎道:“這符能讓她變得有精神些,卻不能延長她的生命,有什麽話,好好與她吧。”
月人站起,與逢生對過眼神,逢生發動了陣法,陣,綻放在沈鳶的胸口,沈鳶肉眼可見的有了活力,雖頭發花白,卻有了生命氣息。
她的雙眼,漸漸變得清明,她看著瀧文的臉,嘴唇輕輕開合:“阿文……”
瀧文應了一聲,撐出來的堅強,卻被她的一聲呼喚徹底打破。
瀧文埋在她的懷裏痛苦,沈鳶抱著他的頭,輕輕撫著,就像小時候,他從高處跌下來,疼得直哭。
“阿文,別哭,我還有許多事,要交代你。”沈鳶,是武將,殺伐征戰,雖為女子,卻比瀧文要來得堅強,她扶起瀧文,擦了擦他的眼淚。
瀧文本刹不住淚意,抬眼卻見,沈鳶她一滴淚也沒有流,眼神堅毅。
“阿文,聽我說,你知道這個書房中的暗格嗎?”
瀧文擦了擦眼睛,點頭。他曾在那個暗格中,找到他大哥偷偷畫的沈鳶的畫像。
“你打開它,裏麵,有一張血書,把它拿出來。”沈鳶說的鄭重,瀧文雖不知裏麵是什麽,卻能從她的臉上看出那血書的重要。
那是誰的血書?寫了什麽?為什麽藍姐知道?
抱著許多的疑問,瀧文走到書桌前,推開了暗格,上一次打開它時,他隻有八歲,而今,一切物是人非。
真如沈鳶所言,裏麵,有張書帛,瀧文拿起一看,僅僅一行字,卻如晴天霹靂,炸得瀧文一晃。
“皇族瀧啟立誓,永不沾染至尊之位,若違誓言,四族共誅!”
上麵的血閃爍著金色光輝,是人族至尊之血獨有的顏色,這是也的確是瀧啟的字。隻是他的字一向工整好看,這一行,分外潦草。
“這,這是……”瀧文雙手顫抖,手中捧著的書文有如千斤重。
“上麵,寫了什麽?”聖古扶著沈鳶,向瀧文走來,瀧文回身,把那紙血書交給了她。
沈鳶看著,隻一行字,一遍又一遍。
“果不其然……”她的聲音顫抖,眼中卻全是堅決,“阿文,把這紙血書昭告天下,從那人手中,把人間搶回來。”
“為,為何?”瀧文對她的決絕不能接受,一夕之間,他熟悉的人全變了,“那可是大哥啊!”
“阿文,他不是。”沈鳶的聲音不帶一絲猶豫,看向瀧文的眼神也充斥著肅殺,“你認為,你的大哥,他會殺害君主殘害良臣嗎?”
“不,不會……”瀧文一直不肯正視的事便是這個,他試圖為他大哥找尋借口,“逢生說,他可能是被仙人操控了,所以才會這樣,我們把那個仙人從他身上趕出去,就能救大哥了!我們熟悉的那個大哥,就會回來了,他還是可以繼續做皇上的,沒必要用到這份血書的。”
“他做出這樣的事……就算再回來,又該如何麵對?”沈鳶像在回應瀧文,又仿佛在對自己說話,眉間充斥著痛楚與悲傷。
她太了解他了,人們皆以為他是人間的支柱,隻有她知道,他的心,軟的很,經不起這一劍穿心。
“沈姑娘,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些什麽,可否與我們說說?”月人站在一旁道,她聽沈鳶的話,好像她知道些什麽內情。
沈鳶也點點頭,把那紙血書小心卷好,交到瀧文手上,手指念念不舍,仍有眷念。
“那是兩年前,阿文十八歲生辰的前一日……”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趕不上瀧文的生辰,辛苦尋來的寶劍也不能及時交給他。
沒想到,半月前,接到換防軍報。沈鳶私下把事務交付給副將,一個人快馬加鞭,先大軍五日到達皇城。
將軍擅離畢竟不好,於是她帶著要給瀧文的禮物,翻進了瀧啟的書房,想托瀧啟把禮物交給瀧文,自己再回去與大軍會合。
她也抱著想見瀧啟一麵的私心。
與往常一樣,瀧啟一向不喜歡有人隨侍在側,偌大書房,唯有案前燈明。
瀧啟正伏案寫著什麽。
見到便忍不住嘴角揚起,沈鳶知道自己已然無可救藥。
她從黑暗中走出,剛要喚他,隻見瀧啟猛然抬頭,滿臉汗水,青筋爆出,指尖滴血,眼中盡是防備,在意識到有人接近的一瞬把手中的一卷書文塞進了暗格之中。
他看清來人,才鬆了一口氣,勉強揚起沈鳶熟悉的笑容,道:“幸好,最後見到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