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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3章 末法

  離開軍營已經到了午夜時分,徐佑和清明、何濡、魯伯之、王士弼踏著銀色的月輝回到明玉山,鱗次櫛比的建築物隱藏在若隱若現的群峰之中,滿山的鬆韻和竹濤聲如同宋神妃妙手彈奏的驚鴻曲,為歸人的腳步奏響著輕快的節奏。


  詹文君和冬至還在山腰的密室裏候著,初春的寒氣撲麵而來,角落裏點燃的爐火閃爍著明媚的光,讓爐火邊的伊人更平添了幾分屬於家的煙火氣。


  徐佑已入四品,幾乎感受不到季節變換帶來的寒冷和酷熱,但還是下意識的搓了搓手,站在爐火邊招呼眾人隨意落座,然後轉頭看向冬至,問道:“有消息傳回來嗎?據蕭藥兒說金陵城裏發生了叛亂,到底實情如何?”


  “小郎回來之前,我剛收到金陵傳回來的訊息,經過這段時日的追加和整理,基本弄清楚大概的情況。月前,金陵突發叛亂,主要參與者有皇後王氏的弟弟、開國縣子王篙,皇後的侄子、奉車都尉王平,內府黃門華源,長水校尉魏樸,謁者仆射何康,謝、曹、範、章等七個中等士族,還有商人費成昌,僧人竺法深以及中軍裏十幾個幢主和兩千軍卒。是夜,皇帝宿在太極殿,被心腹黃門華源和兩名宮女聯手用繩帶勒頸,差點窒息而亡,若非魚道真出現及時,這次叛亂幾乎就要成功。隨後,王篙和王平借外戚的身份,由謁者仆射何康假太妃旨意裏應外合騙開了宮門,和魏樸帶兵攻入台城。同時謝、曹、範、章等士族部曲也在城中四處放火製造混亂,阻礙中軍救援。而商人費成昌則提供了將近千萬錢,用來作為賞賜和激勵軍卒參與叛亂的資財。叛亂發生後,蕭勳奇和沈穆之聯手,僅用了一天一夜就完全平亂,除王氏子弟外,餘者盡誅。安休明差點死於閹人和宮婢之手,可以想象會有多麽的惱怒,竟用謀逆者的數千顆人頭在朱雀大道堆砌起九層樓高的景觀,以之震懾朝臣和子民,同時金陵實行曆年來最為嚴酷的宵禁,違者可不經刑曹審議,立斬於街市。中軍也由司隸府進駐,開始篩查和整頓,不少戰功卓著的將領都被誤殺……”


  徐佑微微歎了口氣,望著飄忽不定的爐火,思緒再次回到了數月前和朱智在江州刺史府裏的那番對話。朱智答應給他留出足夠的時間來練兵和合縱連橫,隻是沒想到采取的手段會如此的激烈和決絕,行刺於深宮,謀亂於軍伍,連皇後的家族都成了棋子,加上謝、曹、範、章等七姓,讓安休明驚懼難安,自以為穩固的金陵再次風聲鶴唳,若論拖延的效果,那是再好不過了。


  截止目前,朱智的出手還從沒讓徐佑失望過一次!

  隻可惜那數千條性命……


  或許他們也知道必死,可求仁得仁,為家國正道而死,死而無憾。楚國立朝百年,國祚正隆,雖有安休明這樣的逆子,可節義忠貞之士,何其多矣?日後攻下金陵,這些死難之人,當立碑立傳,傳芳名於萬世!

  魯伯之奇道:“商人費成昌?是何許人?”王嵩等人謀逆不稀奇,可夾雜在眾多外戚士族將軍裏的商人,聽起來就覺得很不一般。

  “費成昌,曆城費氏這一代的嫡長子,隨著家主費摶逐漸的淡出,家族中的生意全都交給他打理。從益州到金陵,費氏的手裏握著絲絹布匹行業最賺錢的門路,而這條讓很多人都眼紅卻又無可奈何的門路,卻是南陽王安休鑠給費氏的恩典,更是費氏為安休鑠效力的根本和底氣。”


  後世學者唐長儒曾將古代商人分成三個層次,第一等是中央恩倖,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將帥的恩倖,第三等是小商小販,遊食無賴之徒。


  郭勉是第二等,費成昌也是第二等!

  安休鑠不僅僅是南陽王,還是尚書令庾朓的乘龍快婿,也是庾氏曾經力推要和太子爭奪帝位的後備儲君的人選,若論在安子道和京城貴戚們心裏的地位,可是遠勝江夏王安休若。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費成昌比郭勉更加的強大!


  當然了,這隻是某種意義而言,郭勉行商隻是掩蓋身份,真正的實力是暗地裏發展壯大的泉井和船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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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這點卻是費成昌遠遠不可比擬的!


  王士弼沉吟道:“此事十分蹊蹺!這些人看似毫無關聯,卻牽扯到內府、外戚、士族、中軍和市井,幾乎將金陵各個層級全都網羅其中。密謀大事,意圖作亂,竟能瞞過司隸府的耳目,豈是普通人的手段?再者,凡明眼人都知道,安休明已經基本穩住了金陵的局勢,除非自外而內以強大的兵力徹底擊敗之,單單從內部搞風搞雨毫無可能成功,頂多給安休明造成點麻煩。我看背後謀劃之人智計通天,怎麽會愚蠢的選擇這個時候犯上作亂?”


  徐佑笑道:“你們初來乍到,對有些事情不太熟悉。其翼,你來說一下。”


  何濡雖然桀驁,但對真正有本事的人向來不會有排擠之心。魯伯之還好說,這個王士弼卻非凡夫俗子,徐佑對他將來有大用,何濡心知肚明,態度算不上和善,但也不至於刻薄,道:“此乃小諸葛朱智的大計,目的就是為了打亂安休明的步伐,讓他深陷金陵,無暇他顧,好給遠在荊州的江夏王整軍備戰創造機會,也給咱們在揚州屯田練兵留出充裕的時間。”


  王士弼一點就透,恍然道:“原來如此!此招絕妙,尤其拉了王篙和王平下水,安休明若要追究,皇後的後位不穩,這是國本,一旦搖動,金陵再難平靜……”


  “已經搖動了!”


  冬至以眼神請示,徐佑點點頭,她略帶壓抑的嗓音說道:“蕭勳奇欲為蕭氏謀後位,拉攏了柳氏為奧援,應該付出了不菲的代價。可郎君們也知道,由於執掌司隸府,蕭氏在四大頂級門閥裏的名聲向來不怎麽好,若是後位落到蕭氏手裏,怕是庾氏和袁氏都不會滿意。”


  魯伯之撫髯笑道:“袁氏不滿意,尚不足慮,畢竟袁氏偏安晉陵,崇尚清虛,與世無爭。可庾氏卻是金陵城裏最不可忽視的派係之一,尚書令庾朓連臉都不要了,委身投逆,哪能坐視蕭柳二姓操控國本,扶搖而上?”

  “庾朓自身難保了!”何濡眯著眼,道:“費成昌可不是自願參與此次叛亂的,若非朱智派兵抓了曆城費氏滿門老幼,以之逼迫費成昌赴死,他正當盛年,錢財女人權勢一樣不缺,怎麽可能選擇這條死路?”


  王士弼忍不住讚道:“朱智當真不愧是小諸葛!費成昌區區商賈,可又是南陽王的嫡係,這樣一來,安休鑠也被拉入了泥潭,就看安休明到底還顧念幾分兄弟之情……”


  詹文君淡淡的道:“安休明連親生父親都殺得,何況安休鑠這個談不上多少感情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別忘了,當初安休明的太子之位搖搖欲墜,庾朓可是力薦安休鑠接任太子的。要不是金陵之變後,安休明為了收買人心,安休鑠想必也活不到現在!”


  魯伯之不善權謀,聽到此刻才悚然一驚,道:“朱智故意如此,就是為了讓安休明殺掉安休鑠?”


  冬至歎為觀止,道:“小諸葛之計,向來環環相扣,若僅僅費成昌一人,安休鑠未必會死,庾朓還可找蕭氏和柳氏說合,以三姓之力,安休明怕也無可奈何。但王篙、王平兩個蠢貨受人挑撥造反作亂,從而連累了後族,讓蕭勳奇對後位動了念頭。這樣一來,庾氏萬萬不會聽任蕭氏女入宮,那就沒辦法三姓聯手,自也沒辦法保全南陽王。”


  何濡冷笑道:“所以安休鑠必死!先弑父,後殺弟,安休明殘暴不仁的惡名算是坐實了,傾盡長江之水也洗刷不去。朱智,厲害的緊!”


  徐佑雙手架著爐火,聽著眾人商議探討,沒有做聲。朱智的謀算大氣磅礴,卻又毒辣狠絕,必要時可以放棄任何人,視人命如草芥,視眾生如棋子,若是將來成了敵人,又該如何應對?

  王士弼綠豆般的眼睛閃爍著精光,微微笑道:“我想,安休明現在是不是連睡覺都不太安穩?”


  金陵,顯陽宮。


  安休明何止是睡覺不安穩,他現在看著身邊的宮女和宦者,仿佛全有悖逆之心,因此敕令凡入睡後,禦榻七尺之內不許近人。稱孤道寡,無人可信,他連皇後都不再見


  ,衡陽王安休遠雖然可以夤夜入宮,可覲見時宮內侍衛林立,刀斧在手,虎視眈眈,那架勢讓衡陽王暗自心驚,從此哪怕十萬火急,也不再夜裏進宮。


  唯獨一人例外,神師魚道真,安休明為她在台城裏新造元妙觀,可以不必通稟,直入寢宮。宮人們私底下議論,早把魚道真當成了後宮之主,王皇後就算沒有此次王篙王平的牽累,也已經失去了寵愛,空有虛名罷了。


  “南陽王在獄中可認罪了麽?”這夜安休明大發雷霆之怒,身邊伺候的宮女被斬了三人,其他人如驚弓之鳥,戰戰兢兢,唯恐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


  魚道真輕輕的為安休明揉捏肩頭,妖媚的臉龐透著幾分冷峭的寒意,道:“他怎麽會認罪?可從王府裏搜出來的書信是鐵證,表明他和那群叛賊確實有聯絡,這就足夠了!”


  “逆賊,逆賊!”安休明抬腳踢翻了案幾,怒不可遏,道:“你說我對他怎樣?當年和我爭太子位,我既往不咎,賞他,重用他,每事優給,而終不知恩,他就是這麽報答我的嗎?”

  “蜂蠆有毒,豺狼反噬,主上仁心,可耐不住費成昌之輩日日蠱惑。今南陽王犯上之跡既彰,反噬之情已著,饒他活命,隻會徒留禍患。”


  安休明臉色陰沉,好一會才到:“殺他也非易事……”


  “主上擔憂庾朓反對?”魚道真的玉手悄然沒入龍袍深處,吃吃笑道:“蕭勳奇想讓不見了蹤影的女兒當皇後,庾朓急得的都要跳腳了,主上正好可以答應庾朓,殺了安休鑠,不讓蕭氏女郎入宮。而對蕭勳奇則說由於庾朓堅決不允,故而難以和蕭氏結親……”


  安休明閉著眼,仰著頭,露出舒服的神色,不一會發出低沉的吼聲,伴隨著的還有一道殺氣騰騰的旨意,道:“來人,賜南陽王勿念酒。”


  宮中禦賜的毒酒取名勿念,頗有黑色幽默的味道,侍衛領旨而出,魚道真摟著安休明脖子,坐到腿上,手指撚著發梢,道:“南陽王不足慮,可慮者,是那群心不死的禿驢!”


  “嗯?”


  “竺法深和他那幾十個徒子徒孫,看著不成氣候,但天下二十二州的僧人何止數十萬?竺道融身死之後,其他僧人並不服膺主上,私下裏串聯密謀,早晚要造反生事。”


  安休明和竺道融鬥法多年,對僧人深惡痛絕,要不也不會在金陵之變的當夜屠了本無寺。佛門各宗自此後閉門隱居,絕不幹涉政事,也不傳道授法,擺出雌伏歸順的可憐模樣,沒想到背後竟然還在意圖謀逆。


  找死!


  安休明抓住魚道真的玉手,放到唇邊輕輕嗅著,道:“神師覺得該怎麽對付佛門?”


  “主上又是怎麽對付那些謀反的士族?”


  “盡滅其門!”


  “佛門亦可!”


  安休明一驚,抬頭望著魚道真,見她玉容淡漠,不像是說笑,眉心凝重,道:“你的意思是?”


  “主上,佛自西來,本是胡教,憑邪法而立足上國,不知感恩濟益,反而大興土木,封山占水,僧人不事勞作,取民脂膏而豪富,聚天下銅鑄金身,寸絹不輸官府,升米不進公倉,家休大小之調,門停強弱之丁,甚或蠱惑聖聽,玩弄權柄,欲謀廢立,其心當誅。我聽聞寺廟之中無不暗藏刀兵,習武者眾,四海承平,那又是何居心呢?今若主上滅之,令逃課之黨,普樂輸租;避役之曹,恒忻效力。則求兵於僧眾之間,取地於塔廟之下,此乃強國富民之策。主上用之,可為千古聖明君主!”


  魚道真的聲音如同仙音妙樂,讓人不由自主的聆聽而順從,她低語誘惑,道:“天下十分財,寺廟有其八,況且白長絕也已征得孫天師的同意,天師道會竭力達成主上的心願。”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安休明目露凶光,咬著牙道:“好,召沈越入宮,擬詔。朕,要滅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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