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中秋夜
金陵,張府!
後花園裏的水池邊上,張玄機正在逗弄著兩頭鵝,清芷從外麵尋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個拜帖,走到近前,低聲道:“郭府的詹文君要見女郎……”
都在金陵這個名媛圈子裏,張玄機的名聲屬於破敗不堪的那種,人人提起都會捂嘴掩麵輕笑兩聲。一來,陰陽魚臉看起來委實可怖,尤其生為女子,這樣的容貌既嫁不出去,也有礙觀瞻,倒也不怪別人輕視;二來,張玄機和顧允的口頭婚約也不是什麽隱秘之事,被退婚後,顧允娶了陸未央,容貌清麗,兩相對比,更顯得張玄機可悲可歎。有此兩點,縱然從吳縣來到了金陵,張玄機還是沒有逃離貌醜的宿命,成為大家議論和八卦的對象,不過對她而言,這些都是雲淡風輕的身外事,根本不值一提,別人願意,那是別人的事,無足輕重。
詹文君則不同,她雖然是個寡婦,可未過門而喪夫,守節多年不嫁,誰也挑不出一丁點的錯。容貌在當時的人看來並不算絕美,那就等於說對圈子裏的其他女郎沒有太大威脅,加上腿長身高,顯得英氣勃勃,又長袖善舞,精明能幹,把郭府裏裏外外打點的井井有條,稱得上有口皆碑,名聲上佳。
不過,詹文君和張玄機向來無交集,這次突然登門,不知所為何來。清芷猶豫了片刻,道:“當初徐郎君剛到錢塘時,好像和詹文君有過一段往來……”
張玄機起身,隨意的拍了拍手上的水漬,雙眸清澈如驚鴻掠影,輕笑道:“愣著做什麽?有請!”
明玉山諸多雜事,徐佑雖甚少插手,可也不能真得當甩手掌櫃。拉到吳縣的青雀舌,原本是想借助顧允的婚禮打開名氣,讓交好的士子們吹捧吹捧,立刻就能大賣脫銷。隻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喜慶的婚禮成了鮮血染紅的地獄,徐佑再沒心沒肺,也不能站在別人的屍體上叫賣自家的茶葉,所以得再找合適的契機。
契機很快到了,八月初,陰氣漸漸加重,這個時代還沒有中秋節,也沒有賞月賦詩的習慣,人們不過八月十五,過得是八月十四。早晨起床,徐佑抱著醜奴,將朱砂化在水中,然後用食指沾上少許,點在額頭,稱為天炙。
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節日,隻是討個口彩吉利。醜奴有點嫌棄頭上的朱砂,苦著臉道:“小郎,這是什麽啊?涼涼的,黏黏的,不好!不好!”
“哈,最近漢話進步很大嘛,等會給你個小玩意,算是獎賞!”徐佑刮了下她的鼻子,醜奴把小腦袋鑽到他的懷裏,撒嬌道:“小郎……你又取笑我!”
徐佑笑道:“好,說正經的,這朱砂可是好東西,清心火,安心神,卻邪避凶,最是厲害不過。寧長意你知道吧,揚州治的祭酒,神通廣大,前不久有個道民叫劉大,睡夢中床上竄來一隻老鼠,抱著劉大的中指就啃,劉大驚醒後趕跑了老鼠,覺得這是大凶之兆,於是上鶴鳴山求到寧長意門下。寧長意法眼通神,說這老鼠修煉成精,隻等咬死你後強占了你的軀體好成人形,說完用朱砂在劉大的右手尺脈處畫了個符咒……”
醜奴聽得入神,又有些怕,從懷裏露出兩隻小眼睛,好奇又驚懼的問道:“然後呢?”
“回家之後,等入了夜,劉大熟睡正酣。那隻老鼠又悉悉索索的爬了過來,剛要下嘴去啃,卻被朱砂懾了靈識,掙紮了半宿,終於一命嗚呼。”
“啊?”醜奴從徐佑懷裏跳到地上,雙手捂著額頭,眼眸上翻,小心翼翼的盯著,道:“這等寶物,我要好好的護著……”
“噗嗤!”
推門進來的冬至剛好聽到這些,忍不住笑到:“小郎,哪有你這樣背後編排人家的?如果被寧長意知道,還不定怎麽跳腳呢?”
徐佑表現的很有男子漢氣概,哼了一聲,道:“這是誇她呢,我當麵也不是不敢說!顧氏送來的東西都清點好了?”
“嗯,顧氏這次好大方,以捐建玄機書院的名義給小郎送來這麽多財物,粗算下來,約有千萬錢……”
這是為了答謝徐佑在北顧裏的救命之恩,又唯恐他雅量高致,婉拒不收
,所以假托捐建書院的名義。
徐佑笑道:“顧氏還是不太了解我,送錢送物這種事,我來者不拒。去,把禮單上的玉佩取來。”
此次顧氏的謝禮裏麵有三枚價值不菲的玉佩,無論南北,還是楚魏,金銀雖奇缺,可畢竟還有價錢,隻要願意,多少可以兌換得到。但是玉器不同,玉屬於有價無市的瀕危品種,除非世家大族,等閑人想要搞到上好的美玉,幾乎是天方夜譚。
這是三枚上珩玉,徐佑就中取了一枚,成勾雲狀,兩麵分別刻著玄龜和海浪,刻槽內鑲著金子,入手溫潤,通透且有光澤,掛在醜奴脖子上,笑道:“送你的!”
紇奚醜奴從記事起就跟著於菟四海流離,哪裏見過這樣的東西,頓時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的瞅著,顯然愛煞了它。
冬至捅了捅醜奴的腰,低聲道:“傻丫頭,還不快謝小郎賞?玉佩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醜奴笑嘻嘻的搖頭,道:“我才不謝呢,謝了就是外人……過,一家人不必多禮!”
徐佑笑道:“說的對!”
冬至翻了個白眼,道:“鬼精鬼精的!”
徐佑又取一枚,刻著鳳鳥和流雲,遞給冬至,道:“這是你的!”
“我的?”
冬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急忙跪地俯身,惶恐道:“小郎,醜奴年歲小,天真爛漫,賞她倒是無妨。我這幾年寸功未立,北顧裏更是未能事先探明敵人的動向,害得小郎身陷險境,不責罰已是小郎開恩,哪裏還敢生受這樣的寶物?”
“這算哪門子的珍寶!”徐佑哈哈大笑,道:“俗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既然無價,那也意味著一文不值,不過是看著養眼罷了。正好配你們這些女郎們,拿去吧,沒事戴著玩,別太在意。對了,還有一枚給斯年,免得那丫頭嚼舌說我偏心!”
玉這東西,說值錢也值錢,說不值錢,也真的是一文不值。尤其在這個時代,大部分玉都進了達官貴人們的肚子,不知最後是變成了結石,還是變成了五穀輪回之物,與之相比,能被三個大大小小、各具特色的美貌女郎貼身收藏,稱得上物盡其用!
冬至眼眶泛淚,接過玉佩,掛在脖子上,珍而重之的從領口放入衣服裏,冰涼的玉佩碰觸到肌膚,仿佛還帶著徐佑手指的餘溫。
冬至的俏臉,突然一紅!
徐佑並沒有發現冬至的異樣,和醜奴笑鬧了會,頭也不抬的問道:“客人們都到哪了嗎?”
八月十五,西湖八子的成員陸續抵達明玉山 ,當天晚上,徐佑在明玉山顛的涼亭中設宴款待,席間談起前塵往事,不勝唏噓。
“不疑!不疑!君安否?君安否?”周雍和張墨的關係最為親密,時隔多年,提到他仍舊兩眼紅透,心中痛苦不堪,借酒意高舉杯子,對月而呼。
張墨的屍身始終沒有找到,有人說錢塘城破當日死在了海裏,也有人說他隱姓埋名逃跑了,但不管怎樣,這位曾經名聲響徹江東的五色龍鸞已經徹底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裏,偶爾還會被人拉出來吐兩口痰,再踩踏幾下,除此之外,或許也隻有西湖八子社的朋友們還在記掛著他。
巫時行歎了口氣,道:“不疑失節,已非我同道,願他安息九泉,來世再莫要這般糊塗了……”
“你說什麽?”周雍怒道:“不疑兄為救母而投敵,對國雖不忠,可奉親卻至孝。別人疑他辱他,尚可原宥,可你我是什麽人?莫非忘了當初在西湖畔的誓言了嗎?”
巫時行苦笑道:“是我失言,元和莫怪!”
王戎等也趕緊圓場,徐佑拍了拍周雍的肩頭,道:“不疑非短壽之人,我們好好做事,將四聲切韻發揚光大,日後或有再見之日,也算不負所托!”
說起李仙姬,本來王複和冬至都分別派人盯著,想從她身上放長線釣大魚,可惜那夜北顧裏被
圍,城內鏖戰不休,監視的人分了心神,李仙姬也隨之不知所蹤。此女這段時日裝病不出,原來是早有脫身之計,她出手狠毒,防不勝防,日後有機緣,還得斬草除根為上。
接著周雍以聲韻為風流,巫時行以蓮花為風流,其餘個人也各有所指,最後徐佑搖頭道:“酒入愁腸,美人白頭,詩有優劣,花有開謝,你們說的這些都隻得天地間片刻風流罷了。且抬頭,”他指著夜空高懸的明月,道:“若說亙古永存的風流,唯有這輪明月!我提議,今夜以月為題,各盡詩才,諸君覺得如何?”
所以一旦徐佑發出召集令,另六人皆準時抵達錢塘,無一延誤,無一推諉。酒過三巡,徐佑笑道:“諸君以為,世間何物最得風流?”
萬種柔情,所托非人,杜盛小小年紀,卻已為情所困,世間多情人,其實最是可憐!
眾人久未見麵,雖然成社時約定每三月一聚,可緊接著就是白賊之亂,延續一年多,他們分隔四方,如何聚得來?隨後張墨先投敵後失蹤,好不容易等白賊平定,徐佑又閉關半年,這約定像是作廢了一般。不過,聚會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多有書信往來,彼此間的情誼倒沒有生份。
杜盛仰著頭,醉眼朦朧,月光溫柔的灑在他的臉上,像極了李仙姬偶爾投射過來的眼神,心底的漣漪蕩起憂傷的波浪,低聲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微之說的是,世間濁物,何來跟這明月相提並論……我鬥膽先來!”
眾人大笑,鮑虎為人憨厚,卻也喜歡拿杜盛打趣,道:“你啊,也該收收心,娶個悍妻來管教管教了!”
杜盛黯然道:“佳人薄命,徒呼奈何!來來來,恭叔說的不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卒爵飲之,世間風流物,果然是這杯中美酒!”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他是儒生,又兼濟天下之誌,所以言語裏不離堯舜,也少不了孔孟。
徐佑奇道:“怎麽了?”
他搖晃著站了起來,解開錦袍,披頭散發,繞亭柱而行,口中吟道:
徐佑頓時笑不可遏,年齡大的被逼婚,古今如一,道:“可有心儀的女郎?”
徐佑勸道:“李仙姬豔名冠絕揚州,君陵喜愛,也是情理之中。可吳縣被襲當晚,李仙姬不見了蹤跡,怕是落入慕名而來的六天賊寇手裏……”言外之意,李仙姬就算不死,也成了別人的玩物,該徹底斷了念頭。
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
沈孟歎道:“如果是良家女子,倒也無妨,以君陵的人品樣貌,大抵都能如願。偏偏他留戀青樓之地,尤其對李仙姬癡迷不已,總是說非卿不娶。卻也不想想,李仙姬那樣的人,豈是我等可以妄想的嗎?”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杜盛急道:“再提這個我翻臉了啊……”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緯。
杜盛微閉雙目,搖頭道:“我以為世間風流,皆在美人!顏如玉,腰似柳,青羅帳,對尊酒,何等愜意!”他少年心性,人又多情,正是慕艾女色的時候。
這下倒好,笑聲更大了,巫時行瘋狂捶腿,樂得幾乎趴在了食案上。
沈孟解釋道:“君陵正被家裏逼婚,說他已過弱冠之年,當多納妻妾,為家族開枝散葉!”
杜盛支吾道:“我哪有說非她不娶……隻不過仰慕仙姬的歌藝,可不是貪戀她的美貌……”
“是!”周雍淚流滿麵,道:“不疑心心所念,為七言詩和四聲切韻奔走疾呼,他人不在,此事就由我們來完成!”
王戎好酒,道:“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鍾,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要說風流,自然是這杯中物獨一無二!”
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