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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若耶溪畔自登台

  在天師道急於恢複揚州治地位的時候,本無宗也沒有閑著。因為都明玉的血腥手段,當初竺法言締造的大好局麵全部毀於一旦,比起天師道更慘,也摔得更重。


  竺法言身死,竺無漏殘廢,且被羞辱性的遊遍了大半個揚州,對本無宗的打擊,遠遠超出想象。


  所以在孫冠大張旗鼓的派出一位鶴鳴山大祭酒出鎮揚州之後,竺道融也讓自己的同門師弟,幾乎二十年沒有過問世事的竺道安前來揚州任吳縣明法寺的上座。


  皇帝的態度很明確,對天師道不再打壓,對本無宗也不再明麵上進行扶持,任由兩家在揚州展開適當的競爭,嚴禁廝殺,其餘各憑本事,勝負由天。


  說的通俗點,要文鬥不要武鬥!

  所以竺道安采取了和竺法言完全不同的策略,他不急於擴充地盤,大造佛寺,雕刻洞窟,來和天師道正麵爭鋒,隻是每日在明法寺宣講佛法,然後廣邀各教名士清談辯詰。據稱接連二十三場辯詰,玄家、儒家、道家皆有名聲顯赫的人前來迎戰,結果竺道安全勝!

  因此名聲大噪!


  竺道安更是在明法寺擺下蓮華台,不管何人,不管何時,隻要心有疑難,求證至道,都可以登台辯詰。


  明眼人看得出來,竺道安是欲以無雙辯才,將本無宗死死的紮入揚州的血脈裏。這也等於說,他想要以一人之力,對抗偌大的天師道揚州治數十萬道民!


  這是何等的狂妄!

  可在竺道安麵前,沒人覺得不正常,仿佛本該如此,理應如此。二十四勝,二十五勝,三十勝……當諸多自命不凡的名士們逐一敗北,而袁青杞左神元君的名號也越來越響亮,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動下,讓袁青杞和竺道安正麵對決的呼聲越發的高漲。甚至有人公開替袁青杞宣稱,左神元君在完成揚州治十二郡的巡視後,會駕臨明法寺,和竺道安於蓮華台上一決勝負。這個小道消息瞬間點繞了圍觀群眾的熱情和好奇心,開始在民間和士族間形成議論的熱潮。大家關注的重點不再是袁青杞會不會應戰,而是幾時應戰,用何濡的話說,這招搬山填海、偷梁換柱的妙計定是出自佛門厲害人物之手。


  誰也不敢斷言最後的勝利者是誰,但幾乎沒人看好袁青杞。一則她名不見經傳,雖說是孫冠的小徒,鶴鳴山的大祭酒,可突然冒出來無根無萍,比起竺道安成名多年差距極大;二則竺道安這數月在揚州戰無不勝,那是靠著淵博的學識和精湛的佛法打出的威名,比起袁青杞那些糊弄愚民的所謂神跡,在士族門閥的心中,誰更勝一籌,根本沒有疑問。


  袁青杞在養望的路上,第一次遇到了必須抉擇的危機!

  “船都造好了?”


  徐佑購置的五艘大鯿終於按時從錢塘趙家船坊交付,簡單安排了下,通過杜三省的介紹,聘用了經驗豐富的船工,由李木帶著計青禾往廣州販賣由禾紙和元白紙。當然第一次出行,跟隨的是駱白衡的船隊,廣州之前說好交給駱白衡獨家代售,不過此次徐佑也特地講明,隻是隨船賣這一次,從廣州回來會多帶珠玉象牙瑪瑙寶石等貴重器物,今後這條線不做紙張生意,隻販賣玉石糧食酒水甜食和布匹等等。

  船隊出發之後,雕版印刷術也在祖騅的監督和改進中正式麵世,三十名書傭加上三十名雕工精密配合,終於成功造出了這個時空裏的第一本印刷品:何濡手書的金剛經一卷,字跡清晰通透,比起手抄固然不如,但勝在體量大時的高產和高效。


  既然經過了初檢,說明具備了大規模印刷的條件。徐佑炮製的《老子化胡經》也基本編纂完畢。關於老子化胡的說法由來已久,起因自然是《史記》裏沒頭沒尾的記載:老子西出函穀關,應關守尹喜邀請留下五千言《道德經》,然後欣然出關,莫知其所終。


  莫知其所終五個字,給了後世無窮的想象力,漢桓帝時襄楷上書提到:“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到了三國時期,《魏略》又稱:“浮屠所載與中國《老子經》相出入,蓋以為老子西出關,過西域之天竺,教胡。”


  言外之意,老子可能西出函穀關之後,去了名為天竺的夷狄之地另外創造了胡教。天竺的胡教,豈不就是佛門?


  但這種隻是市井流言,類似於八卦閑談,不在天師道的道藏典籍之內。徐佑所要做的,是準備將《老子化胡經》納入道藏,從而占據正統製高點,擊碎佛門最核心和本源的東西。


  灑金坊日出而作,如落而息,卻無人知道在灑金坊隔離的那塊區域裏,有足足六十人日夜不停的開工印刷著堪稱石破天驚的《老子化胡經》!

  袁青杞終於結束了揚州十二郡的巡視,短短幾個月,在天師道不惜一切的造神運動裏,她的聲望也隨之上升到了頂點。不過月滿則虧,不進即退,袁青杞此時就像遊過了千山萬水來到龍門前的鯉魚,要麽奮力越過去,化身為龍,從此天高雲闊,再無可遮攔之物;要麽原地遊弋徘徊,哪怕千秋萬代,終究還隻是一條離不開江海的魚。


  擺在袁青杞麵前的這道龍門,就是竺道安的蓮華台!


  於是,竺道安造勢,袁青杞順勢,兩人都迫切需要大勝來為各自所代表的一方謀取最大的利益,六月二十二日,天師道和本無宗同時傳出消息,三日後,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的午時,左神元君寧長意將親至明法寺,登蓮華台和竺道安論衡。


  這是六年前太極殿論衡之後,佛道兩門裏頂尖人物的再次交手,上次道門慘敗,這次鹿死誰手,卻未可知。


  “度師,你要前往吳縣參加論衡嗎?”


  馬一鳴撫須笑道:“我這點微末道行,哪裏有資格登台論衡?不過是去為祭酒搖旗呐喊,助助威風,不然那些禿驢和尚真欺我天師道無人呢!”

  徐佑賠著笑,道:“弟子初入道門,還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度師可否帶弟子一同前去?”


  “這個……”


  馬一鳴確實沒這個打算,現在香火旺盛,每日裏來往的人不在少數,道觀裏隻有苦泉和徐佑兩個籙生幫手做事,若是去一個,留一個,恐忙不過來,道:“要不下次再有機會……”


  “度師開恩!”徐佑忙跪了下去,道:“弟子入道時日尚淺,對很多道法精義領悟不到,全仰盼著這次去吳縣開開耳界。再說了度師身邊也不能沒人服侍……”


  瞧他說的真誠,馬一鳴不好拒絕,道:“也罷,你收拾下,我們馬上動身!咦,你的嗓音怎麽了?”


  “沒什麽,昨夜偶感風寒,喉嚨有些幹澀疼痛,已吃了藥,想來明日就好了。”


  徐佑從清明那裏得到了改變聲音的秘法,以秘藥漸漸的收攏聲線,再加以訓練和刻意的壓低,足可迷惑至親之人的耳朵。其他收拾倒是沒什麽收拾的,清明自然會暗中跟隨保護,以馬一鳴的修為無論如何發現不了。


  兩人未時正乘船離開錢塘,第三日淩晨抵達吳縣,剛入城門,就看到車馬如龍,川流不息的往東城的方向蜂擁而去。


  不問可知,東城那裏坐落著如今揚州名聲最響亮的明法寺!


  明法寺規模巨大,殿閣如雲,可容納千僧。踏入山門至大殿足有五裏之遙,沿途花團錦簇,曲徑幽深,美景動人。到了正殿前,四株百年鬆樹分立左右,需二十人才可合抱,氣勢恢宏。這就是所謂的山門才過便悠然,十裏深鬆上綠天。過了正殿,是藏經閣、法堂和僧舍,再往後在溪水邊有一座五層寶塔,上掛琉璃球,是佛門先賢明法僧的舍利塔,塔座下的青石不知何故,走上去隱隱可聽琵琶語,故而又稱為琵琶塔。


  “派人速去林屋山打探,左神元君可下山了麽?”


  聽著身邊各種各樣的言辭,徐佑也


  頗覺奇怪,袁青杞的辯才他是領教過的,不說必勝竺道安,但是絕無可能怯戰不來。再說了,以袁青杞現在的身份地位,說出口的話代表的是整個天師道的臉麵,豈會失信於人?


  然而這個消息不能發布,與左神元君缺席論衡相比,六天餘孽尚存於世的消息更易造成十分嚴重的後果。要知道這些老百姓剛剛從白賊之亂裏恢複了點生氣,若是再受到驚嚇,連顧允都不敢保證會不會激起民意強烈的反彈。


  “怪不得,怪不得,腹內學問日日如新,我等這般的酒囊飯袋如何比得過?”


  “竺上座五日前的辯詰,我可是在場聽了的。戴承大家都知道吧?那可是隱居在穹窿山的得道高人,主上征辟數次都辭官不就,這會卻出山和竺上座論才性四本,結果如何?慘敗不能言!”


  午時將盡。


  張氏的部曲還未出發,顧允已經從王複的臥虎司得到消息,原來左神元君剛剛下山,座舟就被六天餘孽截住廝殺,眼下困在震澤湖東的小謝塘堰之中,尚未脫身。

  顧允低頭和張紫華商議,準備以左神元君寧長意身體欠佳、另擇良時為由,結束這場虎頭蛇尾的論衡辯詰。


  “對,我有胞兄在寺內為火工,親眼所見,還能有假?況且這也算不得異事,真正神異的是,竺上座每月的初八和十九都會把腸子從洞口掏出來,放到這若耶溪裏洗幹淨後再塞回去……”


  馬一鳴久在林屋山,天師道裏的熟人很多,時不時的打聲招呼,再給徐佑介紹介紹,時間很快就過去。眼看到了巳時末,眾人望眼欲穿,可山門外仍舊沒有袁青杞法駕將臨的消息,等待的民眾再也按捺不住,先是竊竊私語,不敢高聲,可到了午時正,還是不見人影,有膽子大的便開始嚷嚷起來:


  竺道安的蓮華台,就搭在琵琶塔下,臨若耶溪而成!


  可眼看到了午時中,別說祭酒法駕,就是林屋山中也無半點消息傳來。身為揚州大中正,本場論衡的主持,張紫華有點坐不住了,此次佛教論衡,雖說是教義之爭,可也算文壇盛事,若開場就是收場,未免太過無趣。


  徐佑和馬一鳴趕到時,已經是人山人海,接肩摩踵的盛況。好不容易擠到前排,看到蓮華台正中獨坐著一黑衣僧人,不像竺法言那麽老態龍鍾,卻也比不了竺無漏的豐神如玉,麵目平常,可端坐不動,筆直如山,一幅神光內斂的架勢,讓人不容小覷。


  台上尚有揚州刺史府和吳郡的官員以及諸姓門閥的家主和名士,顧允、張紫華等赫然在列。而台下更是群賢畢集,黑白觀聽,仕女成群。除了錢塘觀,其他各郡縣的道觀也派了不少人前來觀禮,不乏跟馬一鳴一樣想要來拍袁青杞馬屁的籙將道官們。這些人等閑不入寺廟,借此機會進來開開眼,有那心思跳脫的,趁著和尚們不備,悄悄的去佛殿的僻靜處,解開腰帶澆一澆水,倒也算是幫老君出了口氣。


  “這你就不知道吧,有傳聞這位竺上座左胸有個小洞,直通腹內,平時用棉絮塞住,要讀書時就取掉棉絮,洞裏發出的光亮,可以讓一室通明。”


  “深意?我看就是生了怯……”


  “啊?還有這等異事?”


  “是嗎?哈,為啥人家上座腹中有那麽大的學問呢?”


  “說好的午時,這算不算無信?”


  正在這時,一人分開黑壓壓的人群,在萬眾矚目之下,身穿法服,背負法劍,迎著琵琶塔下的倒影,踏著若耶溪水的清涼,施施然走上了高高在上的蓮華台。


  “左神元君道法高深,不是我等可以揣度的,或許其中自有深意!”


  “約的午時,又沒說午時正,還是午時末,靜等即可,休得妄語!”


  “豈止無信,我看是心生怯意,不敢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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