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玉樹臨風
“沈慶死了?”
徐佑得到消息時很是震驚,東遷失守並不意外,兵凶戰危,勝負無法預料,意外的是沈慶身為一軍主將,竟然沒有逃掉。除非陷於死地和絕境,一般而言,想要擊殺有重重近衛保護的敵人主將是極難的事。沈慶本身武力不弱,又是沈穆之的嫡子,身邊近衛上百,卻死在一場規模不算大的攻防戰裏,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更多詳盡的情報源源不斷的傳來,管述的背叛是造成沈慶之死、東遷和烏程陷落的最大原因,冬至分析道:“管述兩年前邂逅沈慶,之後作為謀主深受信任,如今來看,此人應該是六天事先布下的棋子,來曆背景十分幹淨,隻有風門有這樣的手段,可以瞞過沈氏的調查……”
何濡眼睛閃著亮光,那是遇到對手激起的鬥誌,道:“這樣說來,都明玉兩年前就已經定下了如何奪取吳興郡的計劃,厲害,厲害!”
沈慶的死,沒有給徐佑帶來半點的快慰,但對他而言,倒也不會存有什麽遺憾。兩世為人,對於徐氏背負的家仇,徐佑並不拘泥於一人一姓,也對仇人如何死掉沒有任何的執念,他在意的是結果,不是過程。
沈慶雖然死了,沈穆之還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來幾日,前方的戰況流水般送到徐佑暫住的院子裏來,先是千葉追擊沈穆之到原鄉縣,勢不可擋,一日克城。
沈穆之倉皇後撤,在原鄉縣以北,距長興縣郊外三裏,白賊遭遇了緊急修整過後、準備前往原鄉救援的中軍。
雙方激戰一個時辰,白賊的銳鋒頓挫,且有漸漸不支的趨向!
這是千葉和蕭玉樹的第一次交手,當時白賊正爭先恐後的追擊沈穆之的殘軍,幾乎不成建製,
中軍就那麽直接的衝了過來,以堅甲利刃開路,沒有任何花俏和技巧,仿佛蠻牛衝入羊群,鐵蹄所至,無不幹淨利落的踏成一片泥濘。
不過,這隻是千葉的誘敵之計,以風門的強大情報絡,豈能不知道中軍已經抵達長興縣?他麾下最精銳的白羽都,早在身後某處要隘準備好了陷阱,一旦中軍踏入其中,至少可以去掉蕭玉樹的半條命!
“退!”
千葉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這是他統軍以來出現的第一個重大失誤。
本該是佯敗誘敵,可訓練有素和烏合之眾的區別在這一刻清晰的呈現出來,順風戰時驍勇無比的眾部曲,處在下風時完全變了樣子,一個個慌不擇路的逃命,沒有配合,沒有協同,該斷後的跑的最快,該掩護的連隊伍都找不到了,兵械器甲散亂一地,佯敗成了真敗,真敗最終又演變成了大潰敗!
千葉激怒交加,親手殺了十幾個潰兵,督戰隊的刀幾乎要磨鈍了,卻仍舊無法阻擋從眾心理蔓延造成的全軍失序,無奈之下,隻能隨著潰兵撤出了戰場。這一撤就是二十裏,好不容易收攏殘兵,且戰且退,終於狼狽不堪的將中軍引入口袋裏包了餃子。
一萬養精蓄銳多時的白羽都如同餓了六十年的饕餮怪物,張著血盆大口,想把眼前的美食一口吞入肚中,卻不料啃到了一塊比鐵還硬的骨頭,不僅咽不下去,還崩壞了牙。
從起事開始,和府州
兵作戰無往不勝的白賊終於領教了朝廷中軍的戰鬥力,尤其是緊跟著蕭玉樹身側的兩千名禦刀蕩士。作為楚國皇帝的近衛軍,禦刀蕩士從誕生的那刻起,就被譽為天下無雙,誰又能想到,僅僅為了揚州平亂,安子道竟然將視若珍寶的禦刀蕩士都撥給了蕭玉樹,而且一給就是兩千人!
盾在前,刀在後,甲胄箭矢難穿,每一次揮刀,都有搬山斷水之力,擋者輕則骨裂,重則肉碎,千葉寄予厚望的白羽都雖死命抵擋了半個時辰,卻還是無力回天。當蕭玉樹的帥旗迎風招展,帶領騎兵準確無誤的穿透整條防線的虛弱點,然後包抄兩翼,和陷陣的禦刀蕩士裏應外合,搖搖欲墜的白賊徹底失去了鬥誌。
千葉果斷的再次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不過跟上次意圖佯敗誘敵不同,這次是徹徹底底的逃跑。對他而言,失敗固然刺痛,但勝負不在一時,保存有生力量,比將手裏的五萬人全部交代在這裏更符合大局。
仿佛沈穆之的事跡重演,千葉剛抵達原鄉縣,還沒來得及部署守城,追兵已至,隻好放了一把火,燒盡帶不走的糧草補給,並以此阻擋追兵的行進路線,然後一直撤到了烏程縣才有機會站住腳跟喘口氣,並建立散兵點,慢慢收攏陸續逃回來的殘兵。
此戰,白賊損失了兩萬一千餘人,傷亡數字超過了起事以來所有陣亡和逃散兵卒的總和還多,千葉剛剛傳遍天下的不敗之名,屁股還沒有捂熱,就成了蕭玉樹聲名鵲起的墊腳石。
亂世,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人物!
蕭玉樹,這個在徐佑之前最負盛名的少年天才,二十年來滯留於五品的天塹,始終無法晉升小宗師,為世人所笑。但很多人並不知曉,這位於武道半途夭折的蕭氏子弟,最厲害的其實不是武功,而是兵法!
這次帶兵平亂的人選,朝堂中多有爭議,為家國計,許多人提議由驃騎將軍沈度領兵。沈度號稱楚神,是沈氏在軍中的最大依仗,但因為沈氏和太子這些年走的太近,被安子道有意疏遠,等閑不予重用。尤其義興之變後,沈度直接加司空銜,被剝奪了統軍的權力,空有名位而已。時下揚州白賊漸有壯大之勢,於是有人想要暗中推沈度複出,也為了投石問路,試探安子道的聖意,看他對太子是不是已經消除戒心?
自孫冠入金陵以來,朝中緊張局勢大為緩解,太子也從東宮重新露麵,雖未參與朝政,但至少可以會客見友。若是沈度再次起複,能夠統大軍平亂,就徹底給太子黨吃了一顆定心丸。
很快朝議下來,出乎所有人意料,安子道既沒有起用沈度,可也沒有選其他久負盛名的良將,而是聽從司隸校尉蕭勳奇的建議,任用無官無職,悠悠南山的蕭玉樹為征東將軍,授予五州的軍政大權,真可謂平地一聲驚雷,震的朝野齊齊失聲。
從任命下達的那刻起,蕭玉樹這個曾經為世人矚目、卻又消失了二十年的蕭氏子弟再次邁入了所有人的視野。
“蕭勳奇實在太過了,就算要為自家兄弟積攢政績,可撈什麽不好,要來撈軍功?軍功是那麽容易掙的麽?”
“就是,兩軍陣前,可不是拚著個人勇武分勝負的。”
顧允擊掌讚道:“微之真是神了!我來時才接到消息,朱四叔已經被朝廷任命鎮東將軍、江州都督,統率江州、郢州、湘州三州的府州兵和朱氏的私兵,號稱十萬人,正從富陽出擊,截
斷千葉的後路。”
“長興一戰斬白賊近兩萬,蕭玉樹真讓人刮目相看!”
顧允手指點了點案幾,道:“烏程!千葉想要據險堅守,和蕭玉樹死戰!”
“慎言慎言!朝廷點帥,總有朝廷的道理……”
當長興之戰的捷報傳來,幾乎沒人相信,都以為蕭玉樹虛報戰功,後來沈穆之的奏章跟著到了朝廷,這才讓眾人心服口服。
顧允聽在心裏,神色微微變化,暗道微之身邊這位何郎君真是鬼靈精的人。蘭陵蕭氏重文輕武,卻又不像陳郡袁氏那樣專精儒學,而是經史子集、醫卜星象、書法音律無所不包,門內子弟涉獵廣泛,大家輩出。但除了蕭勳奇掌管司隸府之外,甚少有人從軍,出現蕭玉樹這樣手握實權的征東將軍,百年來還是首次。
“是啊,千葉這段時日好大的威風,連向來豪雄的沈氏都在他麵前一敗塗地,很多人以為當真能打到金陵城下。可沒成想,吳興郡尚存,就已敗在了蕭玉樹的手裏。”
徐佑歎道:“不管出身門閥還是寒庶,隻要真有才幹,盡早結束揚州的亂事就好!飛卿,蕭將軍現在兵鋒指向了何處?”
“說的對,請朝廷收回成命!”
一時間有人好奇,有人驚訝,有人憂慮,有人等著瞧熱鬧,也有人準備好蕭玉樹兵敗之後再次推沈度出頭。
左彣也是帶兵的人,不過往昔在袁氏隻統領過數百人,聞聽這樣動輒數萬人的大戰,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感概道:“恨不能親眼目睹蕭征東的風采……”
顧允這段時日忙於公務,唯有深夜才能偷得片刻閑暇,自帶著美酒找徐佑小酌解乏。三杯酒下肚,說起前幾日的長興之戰,立刻眉飛色舞,興奮莫名。徐佑理解他的心情,這幾個月,處處聽的都是壞消息,著實讓人鬱悶壞了,長興大捷,鼓舞的不僅僅是士氣,還有這揚州百萬黎庶的民心!
徐佑小吃了一驚,隱忍多時的朱智終於出手了,一招就打中白賊的七寸,江左小諸葛,名不虛傳!
何濡嘿嘿笑道:“不急,風虎早晚會見到的。蕭玉樹此番出征,得主上聖心許可,又得蘭陵蕭氏之助力,若能平定白賊,立不世之功,從今往後,庾、柳、袁、蕭四大頂級門閥的排次恐怕要變一變了!”
心態各有不同,但相同的一點,沒有人看好蕭玉樹,但一來畏懼蕭氏和蕭勳奇的權勢,二來安子道大力支持,除了一些禦史聯名抗議,其他人也隻好將勸諫的話藏在心底。
“烏程城高牆厚,攻之不易,蕭玉樹應該不會選擇烏程和千葉打攻防戰,以防損耗太多的兵力,無以為繼!”
“勇武?區區六品,談得上勇武嗎?傳聞都明玉是四品的小宗師,蕭玉樹這樣的人,恐怕連人家一招都接不住”
“狗屁的道理!蕭玉樹出仕後最高隻做過臨江王的郎中令,兩年後辭官歸家,閉門謝客,也不知整日做些什麽。二十年了,武功成了笑談,學問沒出什麽學問,琴棋書畫更是一竅不通,可如今國家正是用人之際,卻借勢一步登天,成了正三品的征東將軍……這,這不是胡鬧嗎?”“以公器填充私壑,蕭校尉難辭其咎!我等應聯名上書,請主上收回成命,另選良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