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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生從何來,死往何去

  一言既出,滿院皆驚。


  佛陀既然具有無上神通,為何又會屢次受人陷害,這樣簡單的道理,沒人指出來之前,被洗腦的信眾從來不曾懷疑過,可一旦有人捅破了這層窗戶紙,立刻在眾人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浪潮。


  心有所想,顯露於外,臉上的猶疑如同初夏的陽光,飛快的融消著佛門賴以生存的信仰基石。竺無漏絲毫不為所動,玉麵春風,揮灑如意,平緩的語調徐徐道來:“佛陀成佛之前,曾於五濁塵世曆經了萬萬劫,譬如孫陀利謗佛,自有前因。且聽我說與你們,安坐靜聽……”


  孫陀利謗佛,是佛門影響比較大的一件事,也是對佛祖一生清譽最大的質疑。孫陀利是當時天竺諸邦的花魁,美色絕世,豔名廣播,無數貴族和修行者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佛陀證道之前最有名的通力自在大仙人就為了這個女子放棄了修行。


  而外道中人忌憚佛陀說法勢大,重金聘請孫陀利去魅惑佛陀,無果後孫陀利開始四處散播她和佛陀的風流韻事,後來還假裝懷孕謗佛,在皈依信眾和普羅大眾間引起了巨大的震動。外道怕事情敗露,也為了嫁禍佛陀,悄悄的殺了孫陀利,將她屍體埋到佛陀的精舍附近,但不久因為泄密,導致真相大白,佛陀這才逃過一劫。


  “雖然如此,可仍有人質疑,比如舍利佛,他問的問題和你們一樣:既然佛陀神通廣大,為何還會被孫陀利栽贓陷害呢?”


  竺無漏滿臉穢物,可唇角的笑容,眼眸裏的清淨,說法時淡然自若的神態,卻能讓人們忘卻那些不幹淨,凝聚著心神,靜靜的聆聽。


  “佛陀是這樣回答的:往昔過去世中,波羅奈城內有一博戲人,名叫淨眼,巧於歌戲。城內有一妓女,名叫鹿相,端正姝好。淨眼邀鹿相共出,求於好地以貪歡行樂。淨眼答應後身穿華服,嚴駕好車,與鹿相共載出波羅奈城,來到樹園裏。一夜之後,淨眼看鹿相衣服珍妙。便生貪心,殺此女取其衣服。而此園中恰好住著一位辟支佛,叫樂無為,乞食外出不在園內,於是將屍體埋於他住的廬舍內。後有人發現鹿相不見了蹤跡,稟告國王,國王嚴令全城內外搜尋,經過波折,還是抓到了樂無為。樂無為沒有為自己辯解,被判處了死罪,即將行刑時,淨眼深感愧疚,供述了自己的罪過。所有人都向樂無為作禮懺悔,樂無為心知不宜在此城乞食,入火中滅度,之後舍利被大眾供奉於四衢道。當時的淨眼便是佛陀,鹿相是孫陀利,舍利佛就是國王。淨眼造這罪惡,無數千歲在泥犁中受煮及上劍樹,無數千歲在畜生餓鬼中受罪,至今成佛尤殘殃未盡,受孫陀利當眾謗佛的報應。”


  竺無漏舌顫蓮花,娓娓道來,將這段融合了佛門因果的往事說的充滿了震懾人心的神異色彩,他的目光掃過台下的眾人,一字字道:“如是因,如是果,如是報!我和高惠一家,同樣如此,我是淨眼,高蘭是鹿相,高惠是舍利佛,前世有因,故而今世要受此報,你們要懷慈悲心,饒恕了他吧!”


  連佛陀都要承受因果報應,竺無漏被高惠誣陷自然是理所應當,人人眼眸泛淚,俯首下跪,同聲高呼佛子。如果說之前還有人口不對心,認為竺無漏尚不能當得起佛子的稱號,現在卻無不頂禮膜拜,虔誠的姿態更勝旁人萬倍。

  有


  意無意之間,通過孫陀利謗佛的類比,竺無漏在他們心中,似乎已經成為佛陀在當世的化身!


  徐佑遙遙的望著蓮台上的竺無漏,他閉眼合什,仿佛有佛光透頂,一瞬間,心神幾乎為之所奪!

  “郎君!”


  左彣的呼聲傳入耳中,徐佑猛然清醒,看著左彣關切的眼神,眉頭微微皺起,道:“這是什麽邪功?竟似能夠攝人心魄……”


  左彣搖搖頭,他雖然進階小宗師,但全靠機緣巧合,並無名師傳承,對世間武學,尤其是佛門武學所知不多。何濡臉色嚴肅,目不轉睛的打量著竺無漏,道:“瞧不出來……不過本無宗有竺道融這個位居一品的大宗師,奇門絕技不知凡幾,竺無漏會邪功也不算什麽。他今日蓮台說法,用此邪功迷惑信徒,又借高惠的出現,將佛子的稱謂落到實處,真是妙不可言,厲害,厲害!”


  能得何濡衷心稱讚,可想而知竺無漏今日的表現有多麽的驚豔,徐佑記起那日在西湖畔雪中偶遇竺無漏,也許從那一刻起,注定兩人間將會發生許多的故事。


  隻是,眼下的竺無漏已經踏上登天之路,而徐佑還在門外費盡心神的尋找敲門的那塊紅磚!

  “饒恕我?”


  高惠獨立高台,遍觀四周,渾身一片冰涼。他看到的,是憐憫、是憎惡、是搖頭歎息、是自以為同情的高高在上,這大德寺內千萬人,隻有他孤獨一人,站在懸崖邊,麵對人世間的所有責難!

  心口猛然劇痛,腳步踉蹌,差點摔倒,高惠顫抖著舉起手,指著黑壓壓的人群,淒厲喊道:“你,你們……你們好慈悲!好慈悲!可是,這樣的慈悲我不要,不要你們假惺惺的可憐我!我沒罪,有罪的是他,是竺無漏!”


  “阿彌陀佛!你所言原也不錯,眾生皆有罪,而我亦然!”


  “胡說,我沒有罪,我沒有……有罪的是你,是你們!”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先是竺無漏,然後是幾個知事,再然後是一眾白衣僧,繼而是那些跪拜在地上的信徒,所有人齊齊唱著佛號,麵相肅穆,滿眼悲憫,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如梵音大呂,蕩漾九霄雲外。


  高惠臉色煞白,神情從激動難複逐漸的平靜下來,漠然看著眾人,想起出發時天師道的人問他的一句話:


  你怕死嗎?

  不怕。


  若是事不可為,可敢一死?

  有何不敢?


  好,若你赴死,我答應你,日後必定手刃竺無漏,為你雪此深仇!


  記得你的話,我去死!

  我去死……


  生不易,死亦難!

  究竟將人逼得何等的絕境,才會如此從容的說出我去死這三個字,高惠手中多了一把短刀,寒光奪目刺骨

  ,邁步走向竺無漏。


  佛號聲戛然而止。


  再問歸處不遲!


  徐佑轉身離開,容色冰冷如冬雪,我既無來處,亦無歸處,隻有立在這來和歸之間,不折腰,不屈膝,不苟全。


  歸處?


  儒家的身死留名,道家的羽化升天,佛家的極樂淨土,可在徐佑的心裏,全不是人最後的歸處。


  “天無道,地絕收。胡不死,水斷流。心宿下,孟章休。觜參起,照鬥牛。”


  刀尖倒刺,破開胸口的肌膚,劃過骨頭時嘶啞的雜音,高惠沒有感覺到疼,他仰著頭,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道:


  初始的震驚過後,眾人感動不已,歡呼道:“佛子,佛子!”


  高惠停了下來,他貪婪的盯著竺無漏的心口,然後目光上移,似乎要把他的臉牢牢的記載腦海裏。


  “竺無漏,你勝了,但你終究會死。我要在九泉下等著你,等你來受那千刀萬剮之苦。”


  高惠一步步接近,站在竺無漏身後的知事僧悄然握緊了拳頭,對身邊幾名僧人使了個眼色,無論如何,一旦高惠真的動手,一定要在他傷害到竺無漏前阻止。


  高惠直挺倒地,轟隆聲中,塵歸塵,土歸土,至此高氏一門四口與這人間再無一絲牽扯。是非善惡,因果報應,誰說的明白?


  生從何來,死往何去,


  滿園寂靜無聲,良久之後,竺無漏星辰般閃耀的雙眸流下一行清淚,取僧衣蓋在高惠屍身上,然後轉身,微笑,道:“他往生極樂了!”


  短刀沒柄,生機立絕。


  他笑了笑,笑的輕蔑又高傲。


  佛也好,道也好,都是係在腳上的布履,專為登天之用,合腳時可以穿,不合腳時可以扔,唯有站在絕頂之上,才能真正擺脫佛道的桎梏和影響,那時候再問問歸處不遲。


  “佛子,不可,千萬不可啊!”


  “佛子,小心!”


  台下大呼,有人想要衝上去保護竺無漏,卻被白衣僧給攔住了,竺無漏微笑著麵對高惠,坦然道:“你來吧,將刀刺入我的胸膛,讓鮮血了卻這段往世的劫。”又吩咐道:“等我死後,舍利無需供奉,可撒入江水中,永生永世庇佑錢塘百姓。”


  五步,三步!

  “是啊,佛子,我們若是沒了你指引,又怎麽前往極樂淨土呢?”


  苦求聲,哀怨聲,哭鬧聲,嗬斥聲不絕於耳,竺無漏絲毫不為所動,笑望著高惠,抬手褪去了僧衣,光潔的上半身流淌著完美無暇的曲線,不胖不瘦,不增不減,沒有肌肉隆起的壓迫感,也沒有弱不禁風的虛弱感,從肩頭到腰腹,如同金座上的佛身,在陽光沐浴下熠熠生輝,不可直視。


  “佛子,你跟高家是前世的因,今生受謗已經了卻,豈能再為了受劫,舍了天下的萬萬信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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