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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冬至有點小得意,這是唯一一次,她的推斷將徐佑和何濡拋在身後,仰著頭,好像等待獎賞的小女娘,眨眨眼睛,看上去十分的可愛。徐佑有些好笑,但當著暗夭的麵不好真的誇讚她料事如神,隻能以眼神示意,表達鼓勵。


  冬至嘻嘻一笑,比得了百萬錢的賞賜還要開心!

  不過有賴於冬至提前打的前哨,聽到暗夭說乾坤一體,房內諸人並沒有露出多麽驚訝的神色。暗夭奇怪的掃了他們幾眼,道:“或許我沒有說清楚……”


  徐佑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聽明白了,你接著說,找到鼎器之後,又該如何做?”


  “為了找到合適的鼎器,陳蟾走遍了大江南北,用了七年終於得償所願。哦,忘了說,這七年間,陳蟾苦於一人之力實在有限,化名曹穀加入了天師道,暗中利用天師道的勢力搜尋鼎器,也多虧了天師道遍布天下的道民,終於讓他找到了目標!”


  “曹穀?”


  冬至驚呼,道:“天師道南豫州治的祭酒曹穀,後來乘船入江,遭大風垂落江中溺亡,原來是陳蟾化名?”


  暗夭道:“正是!陳蟾精通堪輿之道,裝神弄鬼不過舉手事,所以在天師道上升極快,五六年時間就從普通道民變成了南豫州治的祭酒。說來也是天數,他要的鼎器,恰巧生在南豫州境內。”


  左彣疑惑道:“陳蟾好大的膽子,這樣糊弄天師孫冠,難道不怕被他察覺嗎?”


  冬至笑道:“南豫州是天師道二十四治裏排名最靠後的治,地盤小,人口少,每年的租米錢稅還不及揚州一個尾數,地位無關緊要。隻要巴結好鶴鳴山那幾位大祭酒,舉薦上去就可任職,說不定孫冠連見都沒見過陳蟾,就讓他做了南豫州的祭酒。”


  “話雖如此,陳蟾能夠隱藏身份,在天師道裏攀到一治祭酒的高位,也確實駭人聽聞。”徐佑對這個陳蟾越來越感興趣,道:“既然找到了鼎器,陳蟾無心忙碌教務,故而假死脫身。那,之後呢?”


  “這個鼎器剛剛三歲,被父母發現異於常人,以為是什麽怪物,鬧的十裏八鄉都來看稀奇。陳蟾得到消息後,說此子乃上天怪罪而降下的凶獸鵸鵌。這種凶獸,三歲自為牝牡,到五歲時,長出五頭六尾,將引起千裏焦旱,民不聊生。以天師道的神威,自然人人懼怕,求著陳蟾拯救一方百姓,鼎器就此入了他的掌中。”


  暗夭雖然隻說鼎器,不說姓名,但大家都知道這個被陳蟾稱為鵸鵌的凶獸就是他自己。想來也是可憐,三歲的幼兒不僅遭父母遺棄,鄉鄰叱罵,且成了野心家控製的傀儡,從此再無自由自在的時光,連生死都要靠著老天爺的眷顧,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死於非命。


  冬至撇撇嘴道:“《山海經》有記載,鵸鵌其狀如烏,五彩而赤文,自為牝牡,食之不疽。哪裏是什麽焦旱千裏的凶獸?陳蟾滿口胡言,愚弄鄉野之人,偏偏還有人上當!”


  何濡道:“也不算滿口胡言,鵸鵌鳥自為牝牡,一身兼具雌雄二性,跟這鼎器十分相似。不過經你提醒,我才想起《山海經》裏寫著多種自為牝牡的上古獸類,各有神異妙用,莫非人也如此?陳蟾一定要借鼎器來修煉《青鬼律》,說不定正是看中了這種神異的地方。”


  “何郎君猜的不錯,乾坤一體的人果然是修煉青鬼律的上上之選!那鼎器從三歲開始,每日要在藥鍋裏蒸煮三個時辰,再在冰水裏浸泡三個時辰,身上的皮先是紅腫,然後腐爛,再然後不知蛻了幾層,連骨頭也比別人的鬆軟和脆弱,最嚴重的時候,連站都站不穩。吃的食物都是些不知名的蟲草和補藥,有些甚至含有劇毒。同時開始教他讀書識字,用陳蟾後來的話說,沒有滿腹的學識,青鬼律的真正法門連一成都領悟不了,所以儒佛道三教、法墨陰陽百家,從經史子集到稗史野乘,無所不容,全部灌注腦海。”


  履霜心生憐惜,道:“這麽小的孩童,如何受得了這樣的苦?”


  “受不得苦,便是撲頭蓋臉的懲罰。蘸了水的滕竹、抹了鹽的法鞭、腳踢掌摑更是平常。受不得,也要生生的挨著!”暗夭垂著頭,看不見喜怒,不過語氣中輕微的顫抖,可知童年的這段經曆給了他多大的痛苦,道:“到了五歲,陳蟾帶著鼎器,在山川菏澤之間尋找具有十惡不善的絕地陰宅,趁夜盜而掘之,讓那鼎器盤膝坐於用五陰之木製成的棺木中,伴著森森白骨,依照青鬼律的法門,開始吐納修煉真陰。如此數年,將真陰之體養成茁壯之勢,皮上長出細碎的鱗甲,幾乎要吞噬掉肉身時,才開始轉而修煉真陽。”


  數次發言都被暗夭輕蔑的無視,山宗本來打定主意絕不再跟他搭訕,可他的故事實在曲折反複,引人入勝,忍不住問道:“真陽之地?那是什麽所在?”心裏暗道:要是你大爺的還敢不理我,就是郎君看著,我也得打你個鼻青臉腫。


  “漢王充在《論衡》寫道:滄海之中有度朔山,上有大桃木,屈蟠三千裏,其枝間東北有鬼門,萬鬼出入。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 ,一曰鬱壘 ,執葦索以製萬鬼。這山中桃木,壓伏萬鬼,自然是世間真陽所在。”


  山宗撲哧一下,道:“那是騙鬼的鬼話,世間哪裏有三千裏的桃木,陳蟾不會真的出海去尋找了吧?”


  暗夭臉色鄭重,渾不似說笑,道:“是,陳蟾不知通過誰的門路,從水軍中買了艘金翅青龍鬥艦,高二十餘丈,方一百二十步,雇了七百個最嫻熟的船工和部曲,揚帆出海,直抵扶桑。因為古籍中記載的扶桑神木,為日出之地,陳蟾認為扶桑神木和大桃木應該為同一物。出海後曆時七月,終於找到那株桃木。”


  山宗張大了嘴巴,道:“屈蟠三千裏?”


  “不錯!”


  秋分驚呼道:“這麽大,真的是神木嗎?”


  履霜和冬至也滿臉的不可思議,畢竟傳說中的東西一旦被證實真的存在,難免會心跳加速,驚愕不已。


  徐佑不是無神論者,但也不會相信世上會有屈蟠三千裏的桃木,皺眉道:“就事論事,不可虛言!”


  暗夭道:“絕無虛言!那桃木有六七丈高,長在一座會噴火的山腰處,離地一千餘丈,八十年矗立不倒,站在桃木上遠眺,何止屈蟠三千裏!”


  一千餘丈,按這個時代的計量換算,大概在兩千多米。而暗夭口中所謂的扶桑,後世學者意見不一,有說是日 本的,也有說是墨西哥,也有說是北興安嶺之外,但無論如何,應該就是東部沿海的某個島國。


  徐佑不能確定具體的地點,因為正史裏提到日 本都用倭國,而扶桑一詞最早見於《梁書》,應該是兩個不同的國度。但這個時空許多事情發生了改變,扶桑提前出現,也未必不是指的日 本。


  他問了暗夭那座火山的地形地貌,基本認定維度大約在30-50的溫帶地區,高三千多米,山上植物垂直分布,兩千米的海拔多為落葉喬木,種有同屬落葉喬的桃木是極有可能的,符合常理。


  “山頂的池中水火交融,哭嘯翻滾,宛如火龍遊弋,又如厲鬼尖嚎,正是那傳說中的鬼門。陳蟾讓那鼎器白日於火池邊修煉,夜晚眠於桃木上,如此數年,真陽之體終於鍛成。陰陽兩氣在體內互相衝撞,每日每夜都痛不欲生,仿佛被剜去皮肉,剔除了筋骨,實非人身所能承受。”


  不誇張的說,合氣術是天師道賴以立足天下的法寶之一。愚民好糊弄,玩幾手小把戲就能收攏民心,但門閥世族包括天潢貴胄,卻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所以最有效果,也最能討人歡心的合氣術,讓天師道一步步的踏入了這個社會的最上層,變得根深蒂固,不可動搖。


  徐佑歎了口氣,道:“此人深謀遠慮,城府可怖至極。加入天師道,自然學到了天師道的

  合氣之術!”


  何濡雙眸光彩流轉,智慧乍現,道:“別忘了,陳蟾做過天師道的祭酒!”


  “十七歲,陰陽二元融會貫通,青鬼律在月圓之夜大成。陳蟾高興的三天三夜沒有睡覺,這證明了他參悟的法子是對的,證明了三十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比起陳焎,無疑是巨大的成功。”


  何濡最先反應過來,驚歎道:“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陳蟾這個瘋子,竟想將鼎器的陰陽二元占為己用!”


  除了恨,還是恨?

  冬至困惑道:“其翼郎君,這樣惡毒的人,千刀萬剮也不解恨,怎麽能說他是奇才呢?”


  “十年,整整十年!三歲的幼童變成了十三歲的少年,青鬼律初見成效,陰陽和合,乃生萬物,短時間竟能夠幻化無常,變成一些人的模樣,並能迷惑人心,減少被識破的可能性。這也是陳焎、陳蟾兩父子用盡數十年的時光,所能達到的最完美的結果!”


  徐佑等人麵麵相覷,暗夭所說的事匪夷所思,但也像是陳蟾這樣偏執到癲狂的妄人的風格。秋分已經嚇得捂住了耳朵,閉著眼不敢再聽。履霜久經風塵,可既從風塵中脫身,比很多良家女子都要矜持端莊,和冬至聽了暗夭說的那些陽峰、玉竇、魄門之類的話,擱在平時,定然翻臉,可此時此刻,心中隻有憐憫和悲傷,並無一絲一毫的淫 邪!

  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很漫長的一段路,尤其三歲到十三歲,最美好、天真、無邪的年紀,不在其中,沒有人理解暗夭的心裏究竟想些什麽。


  暗夭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裏,這些回憶殘忍而冷酷,但卻是他從三歲記事以來,所擁有的全部人生,想忘也忘不掉。


  “怎麽占?”山宗急急問道。


  十年!


  暗夭雙手緊緊抓著袖袍,身體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道:“其實,自找到了扶桑神木,陳蟾就很少再打罵那個鼎器。相反,經常給他講一些往年行走江湖時遇到的趣事,偶爾還做幾道拿手好菜,雖然不像慈父,卻在鼎器的心裏,有了幾分父親的樣子。他被父母遺棄,心中一直耿耿於懷,陳蟾之前對他的種種折磨,此時也都看作是嚴父教子成器的不得已,慢慢的越來越融洽。直到再次渡海返回華夏的途中,鼎器放鬆戒心,被陳蟾用奇藥製住,鐵索綁在了桅杆上,先用刀割掉了陽峰,再用從古墓中盜出的玉琀封了口鼻和魄門,然後用銀針秘術將玉竇逐寸幽閉,從昆石、穀深、琴弦、赤珠等,皆被腹內掉下來的羞骨填充。體內真元又被陳蟾灌入的奇藥激蕩的無處可泄,身子漸漸膨脹,如同鼓起的布囊,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裂開。”


  “好吧!”徐佑又歎兩口氣,道:“繼續說,陳蟾封堵了鼎器的全身門戶,又做了什麽惡事?”


  “何郎君猜的很對,陳蟾從天師道學了密不外傳的合氣術,跟道民間流傳的大不相同,欲在玉液還丹之時,采陰陽二元交匯的炁,一步登山,站到武道巔峰!”


  徐佑望著暗夭,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經曆這麽多慘事,究竟怎樣活了下來,道:“暗夭,要不要休息會?聊了這麽久,你若是累了,改日再聊不遲!”


  “陰陽,陰陽!青鬼律最大的秘密是陰陽,最大的破綻也是陰陽。陳蟾不能修煉,怕走上其父陳焎的老路,所以耗盡心血和家財,也要將鼎器養成,他的真正目的,是利用合氣術奪大成的青鬼律為己用。”何濡讚不絕口,道:“天才,真是天縱奇才!”


  暗夭抬頭,神色平淡,道:“徐郎君是良善之人,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答應了和你們做買賣,我言而有信。”


  “對鼎器而言,或者對世間的道理而言,陳蟾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對他自己而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傾盡才智,不甘折服,這等人,當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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