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紫花樹下,阿彌陀佛
我的兵法與先賢皆不同。
這是何濡的第一句話。
他的第二句話是:我的兵法,法不輕授!
“七郎現在困居錢塘,麵對的敵人隻是一人、十人而已,尚不需要萬人敵。等到將來時機成熟,再相授不遲!”
何濡賣起了關子,徐佑也不追問,他的腦海裏不知道裝了多少本兵書,但用兵之法,存乎一心,兵書隻是紙上的智慧,想要運用到實戰中,不經曆幾場血淋淋的大戰是不行的。
“方斯年的進展如何?”
“一日千裏!”
方斯年盤膝坐在房內,雙目緊閉,她的氣息已經能夠在一個時辰內運轉一次大小周天。受想滅定禪功入門極難,普通人雜念太多,欲望太盛,很難做到禦意至得無為的境界,可一旦入了門,三百四十三種變化就會越來越運轉自如,經過安般守意匯聚的真氣也越來越純正。
徐佑望著方斯年的臉龐,依然黝黑如那日在由禾村中的初見,可又在恍惚之間,感覺到一陣身在世外的空靈!
“七郎離開的這段時間,方斯年幾乎沒有出過門,日日夜夜都在入定修習。以她的心性和苦功,我看不出一年,應該可以入品了。”
“不要驚擾她!”
徐佑轉身出了屋子,何濡、左彣、山宗、履霜、冬至都跟著出來,站在廊下看著雨中院子裏枯敗的景象,別有一番萬物歸寂的雅趣,輕聲道:“入九品哪有這麽容易?當初秋分跟著我學了白虎勁,勉強算是能夠入九品下的高手了,但真正跟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滾打熬出來的九品武人相比,怕是一招也接不住。方斯年不能走秋分的老路,現在先把底子打牢靠了,之後要放出去好好曆練一番,才有望登上絕巔的那一天。”
“七郎說的極是,像我在家中時不過區區八品,滯留三年,毫無寸進,無論怎麽努力苦練,都無濟於事。後來入了溟海,整日在刀尖上遊走,短短數年,實力突飛猛進,終於連破八品、七品的關隘,入了六品,成為天下數得著的高手了。”
山宗洋洋自得,徐佑乜了他一眼,道:“你這六品太虛,在長河津口的船上,還不是栽在了秋分手裏?”
他的這段糗事大家都知道,冬至故意打趣他,道:“驚蟄,你敗在秋分手裏,要不要認她做個師父啊?”
履霜一笑,道:“這個提議好,我們跟秋分情同姐妹,是不是也能做個師叔?”
山宗仿佛被鬼掐住了脖子,愣是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了,末了長歎一聲,道:“我就知道,這是我一生的汙點,再洗刷不去了!”
“小郎,吃飯了!”
秋分匆匆跑了過來,稚嫩的臉蛋看起來跟街上玩耍的小丫頭沒什麽兩樣,院子裏的眾人先是靜默,然後同時大笑不止。
山宗同樣笑不可遏,對秋分,所有人都從心底裏喜歡。秋分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懵懵懂懂的樣子,又惹來哄堂大笑。
正在這時,李木又匆匆來報,門外來一個婦人,自稱姓方,哭哭啼啼的,說要找徐郎君。徐佑一聽,奇道:“方繡娘?她來幹什麽?”
履霜畢竟通達人情,知道徐佑不想跟方繡娘過多接觸,道:“小郎,我先去看看怎麽回事!”
“也好,去問問,若是無甚要緊,就說我不在!”徐佑無奈道:“莫非都是神仙,能掐會算?我今日剛從紙坊回來,一波一波的人,還有完沒完?”
過了一會,履霜回轉,腳步邁的飛快,湊到徐佑耳邊,低聲道:“蘇棠出事了!我讓方繡娘在外麵候著,小郎見還是不見?”
蘇棠?
徐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印象裏那個有些傲骨又有些清雅的女子浮現腦海,說起來錢塘老百姓還在傳著兩人的風流韻事,真出了什麽狀況,不幫忙說不過去。
“去吧,帶她進來!”
方繡娘一進院門就跪了下來,淡黃色的襦裙濺了一地的汙泥,道:“徐郎君,求你,救救我家女郎。她好心做善事,卻碰到了惡人,現在還被圍在鏡丘脫不得身。”
“別急,起來說話。既然遇到惡人,為何不去縣衙報官?”
履霜忙上前扶了方繡娘起身,讓她躲到廊下,大雨的天,渾身濕了通透,發髻散亂不堪,看上去很是狼狽。冬至進到屋內拿了巾帕,為她擦去臉上的雨水,又找了對襟衫披在肩上,總算沒有太過失儀。
“我去了,可守門的衙卒不讓我進,說縣令外出視事,不在衙內。又說錢塘大治,不可能有人光天化日調戲民女,罵我刁民誣告……”
“竟有這等事?”
徐佑尋思著陸會不在衙門辦公,又去了哪裏,口中問道:“杜縣尉呢?你家女郎和縣尉熟識,找他就是了。”
這話其實有些不妥當,一個未出嫁的女郎,跟一縣的縣尉熟識,聽在外人耳中,難免以為語帶譏嘲,暗含深意。不過當下方繡娘六神無主,隻顧著哀求,根本沒聽出來。履霜倒是察覺了,抬頭看了徐佑一眼,不知道他是有意諷刺,還是無意之失,隻好裝聾作啞,閉口不語。
若是別的男子,看到蘇棠這樣的才情美貌,恐怕早就費盡心思收入房中,聽聞遇險,正是救美的良機,獻殷勤還來不及,哪裏會出言譏嘲?可徐佑跟別人不同,他的誌向和興趣,似乎從來不再女人身上。
履霜被袁青杞送給徐佑時,心中豈會沒有覺悟?婢子也好,妓妾也罷,服侍主人枕席之間,那是題中應有之意,可徐佑知禮守禮,比老學究還要老學究,不是裝裝樣子,也不是欲擒故縱的把戲,而是真的謙謙君子,坐懷不亂。
所以此時此刻,履霜猜不透徐佑的心意!
或許,她也從來沒有猜透過徐佑的心意!
徐佑哪裏想到,自己無意一句話,會讓履霜浮想聯翩。不過他這也不算口誤,隻是下意識的把蘇棠當作了偉岸男子,正如她一直堅持的那樣,從女弟的自稱,到堅持獨立的生活,處處不讓須眉。
“杜縣尉隨縣令外出,也不在城裏。我怕耽誤久了,女郎遭到不測,隻好厚顏到靜苑求郎君救命!”
徐佑不再遲疑,道:“風虎,你去挑三名部曲,和冬至,秋分一道隨我來,驚蟄在家裏照看好其他人。”
“諾!”
鏡丘在錢塘城西南,三麵高山,中間平坦,山壁陡峭直立,如同明鏡高懸,故名鏡丘。此地荒僻,不在通衢大道上,一般沒人前來,坐在牛車上,徐佑問道:“蘇女郎為何往鏡丘去?”
“女郎昨夜為一首殘詩徹夜難眠,直到淩晨昏昏睡去,夢到一仙人坐在鏡丘山頭,以手指山壁,忽有泉水自壁中出,淙淙不絕,因而今日應夢而來。不料看到許多匠人正在山壁間斧鑿佛像……”
“什麽?造佛?”冬至嚇了一跳,道:“誰這麽大膽子,敢在錢塘造佛像?”
徐佑笑道:“這有什麽不敢的?今日的錢塘不是天師道一教獨大的錢塘了,大德寺眼看就要矗立在錢塘湖畔,再來鏡丘劈山造佛,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
“是!我總忘記如今天師道勢微……大德寺的和尚要想弘法,造佛倒是好處極多。”
“不是大德寺的人,他們初來乍到,收買人心還來不及,豈會輕薄民女,讓僧衣染塵?”徐佑望著方繡娘,靜等她的答案。
牛車中狹窄,又擠了四人,雖然離徐佑身子尚遠,可方繡娘的臉蛋始終緋紅,心口如鹿撞,不敢抬頭直視,道:“我也不知是誰家的人,但一個個粗眉怒目,不像什麽好人家。”
“你們怎麽起的衝突?”
徐佑有點無奈,方繡娘問一句才答一句,竟到了現在還沒說明白衝突的原因。方繡娘似乎觸到了怒火,呢喃的聲音也大了不少,道:“監工的人拿著鞭子,這麽大的雨不僅不讓人歇著,還死命的抽打那些鑿石的匠人。我們經過時恰好看到一人躺在泥水中,滿頭滿背的鞭痕,幾乎要斷氣了,那些惡人還不依不饒,往他的口中塞泥土取樂。女郎看不過眼,斥責了他們幾句,結果……結果……”
他們說的下流,卻沒人真的敢往前一步,調戲歸調戲,搞出人命就有些麻煩了。
死,固然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一個人因為怕死而退縮!
“好嘞!”
然後……嘿,這樣嬌滴滴的美人,豈不是任兄弟們予取予求,欲仙欲死?
他試探性的
往前踏了一步,蘇棠手中的釵子立刻入肉了寸許,流出一滴鮮紅的血,在白皙如玉的脖頸中份外的刺眼。
“在那邊,女郎在那邊!”
長劍穿過左肩,帶走了那人整條手臂,然後釘入樹身!
隻盼這幫人還知道王法無情,不要做的太過火了。方繡娘心急如焚,時不時的探頭出去看看到了何處,隻是扭頭時偷偷瞧了徐佑,他閉目安坐,神態沉穩,不知為何,心裏也漸漸平複了下來。
“小娘子,都耗了這麽久了,你的小手酸不酸?”一人嬉皮笑臉的問道:“要不我幫你拿著?”
寶相莊嚴,視眾生如草芥!
所有人的眼前都亮了一亮!
他的嘴角抑製不住的冒出淫 靡的笑意,腦海裏甚至都想好了等下輪流的順序,他立了這麽大的功,至少也得排第二……
又是不知深淺的莽撞,但徐佑無法責備這樣莽撞去伸張正義的女子。有時候,所謂城府,所謂練達,其實少了血氣,甚至也少了勇氣。沒有把握的事不做,不能完勝的仗不打,但有的時候,狹路相逢勇者勝,弱者,明知會輸,會死,也要拚盡所有的力氣,去反擊,去抗爭!
“我最怕死了,但比起死,我更好色!”
“我說過,誰敢往前一步,我立刻死在這裏!你們不要忘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郎,真惹出了人命,你們全都得死!”
禦者猛的扯了下韁繩,黃牛奮蹄疾馳,泥水飛濺,比起方才慢悠悠的晃蕩快了不少。隻是雨天滿地泥濘,再快又能快到哪裏去?
剛到鏡丘,遠遠的聽到嘈雜的聲音,數十人冒著大雨劈山采石,在山壁間攀繩上下,僅穿單衣,或者打著赤膊,一個個精神萎靡,疲憊不堪。還有七八個身著青色戎服的監工,拿著鞭子來回遊弋,看到不順眼的,抬手就是一鞭,不時有人發出痛苦的慘哼,夾雜在匠人們采石呼喝的口號中,聞之潸然淚下。
透過層層疊疊的雨簾,方繡娘先發現了蘇棠,徐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在山壁對麵的一棵紫花樹下,圍著五六個同樣身穿青色戎服的人,蘇棠背靠在樹幹上,身邊依偎著兩個驚惶的婢女,手中握著一支金釵子,尖頭正對著秀頸,容色清冷,不可侵犯。
血水橫流,倒映出山壁間幾尊未成形的佛頭。
徐佑有些欽服蘇棠,不為她的莽撞,為的是她麵對醜惡時的不肯退讓!
咚!
所以蘇棠得以保住清白,讓他們投鼠忌器。隻是這樣放了蘇棠和她的兩個婢子,也著實不甘,另一人對先前說話那人使了個眼色,悄悄轉到了紫花樹後,趁蘇棠被其他人的羞辱分了神,猛的前撲,想從後麵抓住她的手,直接打掉金釵。
“對對,色字頭上一把刀,不過這刀要砍爺爺的脖子,也得等爺爺玩過了你這!”
“怕,怎麽不怕呢?”
一道劍光從大雨中閃過,如同龍吟從天空挾帶雷聲而至!
他們不怕殺人,但殺人要殺的隱秘。這裏雖然偏僻,可現場的人實在太多了,尤其那些匠人,別看這會都被鞭子抽的乖乖聽話,可保不齊會有人藏著心思去報官。
“哎呀,我真是好怕!”那人油腔滑調,還學著女人的樣拍了拍胸口,轉頭對身邊的人道:“大夥說說,咱們怕不怕死啊?”
紫花樹搖晃,金燦燦的紫花果落了一地。
從鏡丘到錢塘,乘牛車大約要兩刻鍾,走路的話至少半個時辰。方繡娘見勢不妙,得到蘇棠的暗示,匆匆逃了回來報官。先去了縣衙,再去的靜苑,耗費了大概一個時辰。也就是說,等徐佑趕到,離事發時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時辰,這麽長時間,或許蘇棠早就遇險了。
至於完事之後,蘇棠會不會羞憤自殺,這就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了。自殺?可能想不開吧,跟我們有什麽關係?被糟蹋?誰他姥姥的看到了?說不定是偷了野漢子,又被拋棄了才自殺的。
短短的一瞬間,他想好了怎麽玩弄這個美若天仙的女子,也想好了怎麽時候遮掩和推卸責任,可怎麽也想不到,會有人打破他的美夢!
“再快一點!不要心疼牛,回去給你加雙份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