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德寺
很快,不需用刑,周英兒經過鮑熙開導,俯首招供。杜三省立即帶人在西郊一處被雷擊過的大槐樹下挖到了藏起來的二十萬錢。
用油紙裹了裝進罐中,鋪墊了幹草,加上冬日少雨幹燥,銅錢嶄新如初鑄,幾乎看不到鏽跡,連衰衣草編織的錢串子都好好的,提起來當當作響,聽的人心花怒放。
顯然,周英兒之前沒有說謊,他準備的如此精細,確實做好了日後再私渡回來的準備。鳥飛返鄉,狐死首丘,禽獸尚難離故土,何況是人呢?
杜三省大手一揮,扣下了五萬錢,拿出兩萬錢打賞給了手下的衙卒,其餘的一分不少交到了縣衙的錢庫。他自認愛錢,可世間誰人不愛錢?隻要取之有道,獻一份於上,分一份於下,再留一份給自己,不算虧了良心!
顧允升堂審訊之後,聽從鮑熙的意見,僅僅以詐取錢財論罪,判了周英兒十年監禁,杖八十下,罰沒全部家財,妻、子連坐貶入奴籍。周英兒得到鮑熙的保證,但求留一條命在,要是將來運氣好,遇大赦還能重見天日,倒也緊閉著口,沒在公堂上將賀氏的事供出來。
至於蘇棠,她雖是苦主,卻因小利而無視國法,顧允念其婦人無知,受人蒙蔽,故而從輕處置,罰五千錢以儆效尤,當堂加以斥責後,發還被騙的三十五萬錢,勒令西城的裏正嚴加管束。
回到靜苑,蘇棠欲拿出五萬錢當做酬謝,道:“我也知道這點錢不及郎君恩德之萬一,隻是現在有心無力,容日後另作圖報。”
徐佑婉拒,笑道:“你我因為周英兒而相識,也算是一段難得的際遇,談錢太俗,難不成吃了繡娘許多的糕點,也要給女郎算錢的麽?”
“是我失言!郎君雅量高致,有古仁人之風,區區錢財,沒得汙了郎君的出塵性情。”
“都是俗世中人,哪裏來的出塵性情,女郎過譽了!”馬屁這麽技術活能夠流傳千年不衰,就在於不管真假,聽到耳中都會覺得心曠神怡,徐佑沉吟一下,道:“有句話可能交淺言深,不知,該講不該講?“
“郎君請直言!女弟洗耳恭聽!”蘇棠的眸光充滿了少女獨有的熱情,認真的盯著徐佑,讓人忍不住心頭一跳 。
“你孤身一人,持家不易,眼下又沒有什麽特別賺錢的營生,不如早些尋處宅子,再買些田地,也好為長久打算。”徐佑正色道:“我這不是攆你走,隻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蘇棠眉角一挑,江南女子的溫婉容顏竟流露出幾分北國雪地的清冽和決絕,打斷了徐佑的話,道:“郎君教誨的是!宅子、田地,然後是不是再尋一個男子嫁了?從此就能高枕無憂,相夫教子,攜手白頭了嗎?”
徐佑歎了口氣,跟女人講道理無疑是自取其辱,何況交淺言深,他本不是多嘴的人,也沒興致和她辯論依附與獨立精神的區別,雙手舉在胸前做投降狀,道:“女郎巾幗不讓須眉,凡事自有計較,我收回剛才的話!”
“我知郎君好意!”
也許是徐佑的舉動太過搞怪,蘇棠突然收斂了鋒芒,抿嘴盈盈一笑,屈身下拜,道:“有勞郎君牽掛!不過,我雖是女子,一無所長,可想要在錢塘安身也不是什麽難事。至於宅子,明日就讓姊姊去找,耽擱不了幾日。隻是這樣一走,想要再聆聽郎君的教誨,恐怕難之又難了。”
蘇棠住在靜苑月餘,和徐佑隻見過兩次麵,沒說幾句話就差點吵起來,無論如何不敢再有所謂的教誨了,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送客道:“女郎珍重!”
三日後,蘇棠找好宅院搬了出去,讓徐佑大跌眼鏡的是,這所宅院竟然位於靜苑的正對麵。兩家隔了寬寬的織錦溪,往西行三十餘步,有座石橋橫跨,可以讓行人往來兩側。秋分履霜去串門後回來說,那是一所兩進的宅子,跟靜苑比小了三四倍,沒有賞玩的園子,也沒有假山石刻,更沒有什麽格局講究的地方。好像是某位官宦人家養在這裏的外室,年中的時候搬去吳縣扶正,宅子就空置下來,由於要價比較高,一直沒有賣出去。
“多少錢?”
“聽方阿姊說,要十萬錢!”
徐佑再不知道楚國的物價水平,也明白這個價格確實太高了一些,怪不得都掛了半年還在尋找接盤的人,誰要肯買,要麽是傻瓜,要麽是蠢蛋。
蘇棠不像是又傻又蠢的人,徐佑十分詫異,道:“她幹嘛買這樣的宅子?”
履
霜想笑又不敢笑,臉蛋憋的通紅,支吾道:“或許跟那日與小郎的話有關……”
“什麽?”
徐佑幾乎忘了跟蘇棠說過的話,履霜瞧了瞧他的臉色,大著膽子,道:“她不夠仔細過日子,花錢似流水一般,卻又不去置辦田宅……哦,還說讓她早點嫁人……”
徐佑叫屈道:“天地可鑒,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讓她省點錢用,買田宅好安身,這是有的!可嫁人……我管她嫁不嫁人?這句話可是她自己說的,怎麽安到我的頭上來了?”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小郎又不是不知道!”履霜柔聲道:“蘇女郎心性高傲,連拜帖上都要自稱女弟,可知是一股不服輸不認命的性子,故意住到對麵,恐怕是給小郎看的……”
“給我看?”徐佑哭笑不得,這可是好心沒好報,他招誰惹誰了?
“我估計是想讓小郎親眼看看,她蘇棠不用嫁人,不用節儉,也可以過的很好!”
“有誌氣!”
左彣其實也是一知半解,猶豫道:“應該不會吧?一歲歉收影響不大,就算有少量饑民,官府也會平糴,絕不會出現大範圍的饑荒!”
徐佑微微一笑,神色清冷,淡淡的道:“好說辭,也好霸道!他法口一開,指誰為妖,連一條死蛇也成了妖!”
左彣和何濡從外麵回來,天氣冷的如同掉進了冰窟窿,又開始飄起了鵝毛大雪,左彣內力深厚,麵色還能保持紅潤,何濡的臉已經凍成了青色。
徐佑敏感起來,皺眉道:“會出現饑荒嗎?”
“很少!通常十月十五日左右,也就是下元節,水官度厄開始收割,到現在應該已經打稻揚簸,入甕封存了。”
房間修建的時候設有火牆取暖,但燒柴也是一個體力活,靜苑缺少仆役,隻能簡單的用火盆燒炭,為了防止中毒,還要開一個小窗口通風,所以保暖效果並不是很理想。
而竺法言,是綽號黑衣宰相、本無宗宗主竺道融的親傳大弟子,在沙門中地位顯赫,由他親來錢塘,主持開建大德寺,表明了竺道融強勢推動佛教在揚州發展的決心。
“想笑就笑吧,別憋出病來!”徐佑拿他沒法子,畢竟佛道鬥的越厲害,楚國的局勢越動蕩,道:“竺法言都說了什麽?”
“說了很多,都是佛門那一套蠱惑人心的癡語妄言,重點隻有一句:白蛇本為至聖,被賊道所殺,怨恨成妖,他以慈悲心,建大德寺,既為了鎮妖除魔,也為了度化白蛇往生極樂!”
“這鬼老天……一日比一日冷,稻田裏的雪積得有寸許厚,要是再不停下來,一旦倒伏,今年的收成就糟了!”
“那就好!”徐佑不再考慮這個問題,道:“見到竺法言了?”
徐佑誇了一句,就將這件事拋卻腦後了,他需要在意的,是即將來錢塘縣主持大德寺奠基大典的竺法言。
安子道之前頒布諭旨,將揚州七十三處道觀改建佛寺,經過將近兩個月的準備和長途跋涉,佛門六家七宗派出的數十位高僧終於進駐揚州,根據事先分配好的數額和地點進行了蝗蟲式的瓜分。幾乎一夜之間,偌大的揚州,就從天師道一家獨大,變成了佛道兩教平分秋色的新局麵。
徐佑對農事所知不多,問道:“冬雪來了兩次了,稻田裏幾乎還有一半沒收割完,這種情況常見嗎?”
左彣在袁氏是軍職,但也沒少跟莊園裏的佃戶打交道,農事略微知道一些。由於今年冬天來的早,秋稻比往年推遲了十五天左右,這會正是收獲的時節,雪厚一分,收割的進度和成本就會成比例加大,蔓延到老百姓身上,可能造成大麵積的恐慌和騷亂。
“這麽冷?快來烤火暖一暖!”
徐佑看向何濡,他想了想,道:“自三次北伐失敗之後,安子道兵車勿用,民不外勞,役寬務簡,氓庶繁息,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民間餘糧棲畝,戶不夜扃,可算是南北極盛,百年未有。正如風虎所說,一歲之饑,斷不至有太大的影響。”
“那和尚在元陽靖廬外麵立了蓮台,盤踞萬人之上,周邊供奉弟子百餘,真是想不看到也難!”何濡語帶嘲諷,眼中卻滿是笑意,道:“竺道融簡直想把孫冠活活氣死,竟然挑了元陽靖廬來作大德寺的寺址,擺明了要狠狠的羞辱天師道一番!哈,有趣,實在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