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小郎,這是錢塘縣專責田宅牛船米粟的牙儈,名字叫周英兒,據說是十裏八村風評最好的牙郎!”
周英兒是個男子,古時為了好養活,常給男子起女名以示卑賤。此人身材瘦弱,長的倒還端正,躬身施禮,說話不急不緩,並不是一幅急於做成這筆生意的模樣,第一印象並不招人討厭。
“不敢當小娘一讚,小人吃的這碗飯,都是同行捧的,鄉親慣的,南來北往的行主賞的,說什麽好不好的,全憑一點良心做事。”
左彣身體不適,出不得門,何濡寧肯躺床上睡一天,也不屑做這些瑣事,冬至剛從郭氏脫身,擔心司隸府那邊惦記,等閑也不出門,所以這幾日都是秋分和履霜結伴出去找宅院,不知哪打聽來的路子,找到了周英兒。
“你是官牙還是私牙?”
牙儈有官私之分,官牙持有縣府發放的牙貼,屬於合法經營,但抽稅抽的多些,成本高,價格自然就貴。而私牙屬於黑中介,收費低,可服務差,也沒有保障,遇上心黑的,坑蒙拐騙樣樣精通,不知做了多少惡事。所以才有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的說法。
周英兒掏出牙貼,呈給徐佑,徐佑對這些不是很懂,不過上麵有錢塘縣的印章,應該不是假貨,道:“你現在有幾處宅院?”
“四五處總是有的,要是郎君不滿意,給我天時間,還可以再找來七八處。”
“賣百萬錢的有幾處?”
周英兒眼睛一亮,大生意來了,道:“有兩處!”
“哦?”徐佑覺得有趣,錢塘雖然是三吳貨殖重地,經濟繁榮,但畢竟不是吳縣,不是金陵,有百萬以上的宅子並非易事,單單周英兒手上就有兩處,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周英兒察言觀色,立刻知道徐佑誤會了,笑道:“郎君有所不知,這兩處百萬錢的宅子並非小人獨有,錢塘甚至周邊各縣的牙儈,都在幫忙尋找買主。說句不好聽的話,咱們錢塘,也就這兩處能值這個價錢。”
“原來如此!”徐佑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五十萬錢上下的有幾處?”
周英兒臉上堆著笑,道:“五十萬錢的應有盡有,古拙的,奢華的,文雅的,幽靜的,任由郎君挑選。”
他怕徐佑再接著問下去,就會是二十萬十萬錢的宅子了,生意越做越低,可不是好現象,忙道:“正好西城就有一處,主人賣的急,本來值七八十萬錢,現在隻要六十萬錢就可以了,要不,這會陪郎君去瞧瞧?”
左右無事,徐佑伸了個懶腰,道:“秋分,去喚其翼起床。告訴他,要是還不起來,午膳沒他的份,我說到做到!”
何濡沒抵住吃飯的誘惑,滿心不情願的起了床。一行人也沒雇牛車,信步在錢塘街頭。周英兒是錢塘土著,嘴巴又能說會道,每經一地,都能說出個來曆和典故,道:“……郎君既是外地人,可知道這為什麽叫錢塘麽?”
“說來聽聽。”
“相傳漢時從靈隱山上冒出來無數的清水,流經的地方香氣撲鼻,引來百姓爭相痛飲,後來經過日頭一曬,水中竟然閃著金光,仿佛堆滿了金銀,因而起名錢水。錢水匯聚成河,連通江海,朝廷有官員華信,以一斛土一千錢為誘,騙百姓築堤成塘,這才有了錢塘的名號。”
徐佑哈哈大笑,道:“傳說固然好,卻荒誕不經。秦統一六國後,已經在錢塘立縣,關華信什麽事。塘本來叫唐,無土。唐者,途也,取道至江東之途,因有錢氏居住,故名錢唐。”
周英兒賠著笑,道:“郎君大才,小人聽的都是鄉野傳聞,做不的真。”
“雖然做不的真,但說來解悶倒也不錯。”
徐佑前世裏酷愛周遊各地,很多風景名勝本來已經足夠的美,偏偏還要畫蛇添足,捏造一些神話傳說名人典故來提高文化內涵,惹得方家貽笑。
一邊閑聊,一邊享受著大雪初晴後的滿目清冽,眾人走走停停,好不悠閑,就是起床氣爆棚的何濡,也覺得興致頗高,跟秋分和履霜講起錢塘江的潮水來,他學識過人,口才便利,真是說的娓娓動聽,連周英兒也忍不住偷偷記了幾句,尋思以後好給客人溜溜嘴皮子。
“郎君,就是這裏了!”
周英兒在一處宅院門前停下,青磚藍瓦,粉牆環護,綠柳周垂,幽靜不聽鬧市聲,庭深隻聞鳥清鳴,端的是怡人沁脾的所在。
“主人在嗎?”
“此地的原主人是位跑近海船運的大賈,為了方便生意,舉家遷往了廣州,所以才將宅院賤賣。郎君幸好趕的巧,這幾日來看宅子的人不少,要是遲一兩日,恐怕就看不到了。”
自魏晉以來,所謂近海,就是指從廣州往東南亞的海上絲綢之路。徐佑笑了笑,但凡經紀人,都喜歡說這一套言辭,製造供不應求的假象,古今如一。不過聽說是商人的宅子,心裏的期盼值頓時降低了不少,已經做好了放眼望去,一片金碧輝煌、俗不可耐的準備,道:“進去瞧瞧吧。”
這是一處五進的宅院,占地三四畝,跟華門貴戚比起來不算大,但在普通百姓中也絕不算小了,格局布置充滿了江南人家才有的獨特風情。過了照壁,眼前豁然開朗,亭台樓閣,池館水榭,映在青鬆翠柏之中;假山怪石,突兀嶙峋,藤蘿翠竹,依次點綴其間。等過了儀門,沿著抄手遊廊,蜿蜒向前,入目處佳木蘢蔥,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沿,說不出的意態萬千,曼妙如美人傾城之舞。
逛了四進,無一處不合意,無一物不稱心,徐佑已經決定買下此宅,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一介商賈,竟能有如此審美和雅趣,果然不能小瞧了任何人。
“會不會太大了點?”
左彣低聲問道,他出身袁氏,大宅子見過不知多少,之所以擔憂,是怕樹大招風,給徐佑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何濡四處觀望的入神,聽了左彣的話,扭頭笑道:“不妨事,七郎是齊民,又不是奴婢,何況住在這裏,正好示人求田問舍之誌,非但無憂,反而能夠少卻許多無謂的猜疑。”
履霜急道:“哎呀,何郎君低聲,就是咱們想要買,也得挑挑不如意的地方,這樣才好壓一壓價錢。不然給周英兒聽去,說不定怎麽坐地起價呢。”
秋分看了看周英兒的背影,湊到履霜身側,嗓音極低,道:“阿姊別擔心,我瞧周英兒不會武功,離了十餘步遠,絕聽不到何郎君說話。”
徐佑打趣道:“既然聽不到,你還低聲輕語的說話做什麽?”
秋分臉一紅,躲到履霜身後,履霜握著她的手,嗔道:“小郎就會欺負人……”
周英兒趕在眾人前麵開了拱門的鎖,又跑回來伺候著,道:“後麵一進是花園,種了百餘株各地搜尋來的菊花,不乏名貴,十月花期來時,滿園芬芳,隻可惜現在都敗了。”
菊,花之隱逸者,陶淵明愛菊,愛的是菊花不與世爭的灑脫和淡然,這位不知名的商賈竟也有出世的誌向,實在讓人嘖嘖稱奇。
徐佑笑道:“六千錢而已,算不得太多,還是繳納了吧,免得日後麻煩。再者,若是不簽紅契,所有的輸估就得由宅主人繳納,對方未必同意。”
他琢磨了一會,還是決定按照計劃行事,道:“若按我們行當裏的規矩,或能不經過縣府,由我作保,讓郎君跟宅主人簽了契本即可,這樣就免了郎君的輸估……
紅契與普通契本相比唯一的優勢,就在於官府提供了安全保障。如果真如同周英兒所說,不用擔心日後會有糾紛,既省錢又省時省力的私下交易更能得到老百姓的認可。
徐佑不知他要說些甚麽,隨著到了僻靜處,道:“怎麽?有問題嗎?”
雖然知道房價裏麵貓膩大,徐佑卻怎麽也想不到,還沒開始還價呢,周英兒就自降了十萬錢
。要是天底下的牙儈都這樣做買賣,牙行也不會被罵了上千年。
終於逛完了所有地方,徐佑看了看大家,都搖頭表示沒有異議,召來周英兒,直接問道:“房契地契可在你的手上?”
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人不願意經由官府,而是找了牙儈從中作保,買賣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房,錢貨兩清,各自方便。究其根本,在於官方抽稅時往往會多加刁難,在稅金之外,還有許多見不得人的額外開支,並且拖延時日,有些鄰裏親屬也會眼紅,然後從中作梗,導致很多交易要麽不能順利完成,要麽壓價低售損害了房主利益。所以才有了周英兒這種信譽度高的牙儈,從中收取報酬,擔保雙方交易完成,三方各取所需,堪稱古代商業模式的典範。
事有反常必有妖,周英兒到底想幹什麽?
“你說的在理,不過,我還是覺得經官府好一點。”
“郎君放心,契本上有親屬和四鄰的簽押。”周英兒猶豫了下,低聲道:“郎君可否借一步說話。”
“宅主人一方郎君不必擔心,他們急著出售,也樂意不簽紅契,雖然多了六千錢的輸估,但少了許多麻煩,兩相一較,並不吃虧。”
自西漢開始,就規定房宅買賣隻限於四鄰,意思是說不管你是想買還是想賣,隻能選擇挨著自家房子周邊的鄰居進行交易,其他地方的人就是掏再多的錢也不行。後來至魏晉隋唐,商品經濟盛起,將限購令擴展到了親屬和外人,可以先問親,親屬不要再問鄰,鄰居的購買順序以東、南為上,次之西、北。若鄰居也不要,才可外召錢主,允許其他不相幹的人來買賣。並且額外規定,宅舍內的諸般物色,也隨本業貨賣,不許另行加價。
也就是說,你私下交易,先斬後奏,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認了這種行為,該收的稅不少一文,可要是將來買賣雙方起了糾紛,你們自個解決去,官府是不受理的。
周英兒道:“正是,沒想到郎君也懂的這些。不瞞郎君,我等官牙賺的也隻是點辛苦錢,大多都被朝廷征收佐稅取了去。以此宅來說,六十萬錢,賣家得繳納兩萬錢的輸估,你也得出六千錢,並不劃算。”
“輸估……就是佐稅嘛。”
“哦?”
見徐佑沉吟不語,周英兒以為他在擔憂日後,道:“至於其他,郎君更不用憂心。此宅賣出之後,宅主人遠在廣州,今生估計也不會再回來了,根本不會有什麽糾紛。況且有我作保,郎君可在城中打聽一番,我做牙儈這麽多年,作保的買賣沒有一起是非爭執,最是安全不過。”
“此宅主人將諸事托付給他的本家侄兒,現今房契地契都在其手中。郎君如果決定要買,最多五日,就可以辦妥一應契本,絕誤不了事。”
“郎君可知輸估?”
所謂契本,也就是合同,雙方簽字畫押之後再到縣衙蓋上公章,變成紅契才具備法律效力。徐佑點點頭道:“親戚和四鄰都問過了吧?”
周英兒說爛了嘴,沒料到徐佑油鹽不進,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道:“這樣吧,我再給郎君交個底。宅主人之前有話,若是錢主答應不簽紅契,可以降到五十萬錢。如何,少了十萬錢,再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了。”
南朝時凡買賣奴婢、牛馬、田宅,有文券契本的大買賣每一萬錢要抽稅四百,賣方出三百,買方出一百,叫做輸估。
麵對民間私下交易成風,屢禁不止,官府也製定了相應的對策。如果不經官府蓋紅章,房子賣出去了,這百分之四的佐稅就由賣方全部承擔,也稱為散佐稅。
周英兒觀察徐佑的神色,卻看不出好歹來,他自詡精明過人,一雙眼睛練得比誰都毒辣,等閑人物三言兩語就能看的通透。可徐佑貌似年幼,不諳世事,方才說起錢塘的來曆很有文人的酸腐味,但此時此刻,又仿佛城府森嚴,難以琢磨。
“哦,依你之見,該如何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