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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番外永不結束4

  他從口袋裏掏出來。


  兩千多個未接來電,一千五百多條短信,她都以照片的形式截圖保存了下來,可到他這裏,卻幹幹淨淨,隻有一條信息。


  兩天前淩晨四點多,她發給他的:我知道你回來了。


  當時他就在一道牆外,沒有回複。


  周褚陽扶著牆動了下腿,停頓半分鍾後,在她的注視下坐到床邊上。溫敬把頭發都攏到肩後,低垂著頭,抿著唇,兩隻手時不時地交疊搓捏。


  這樣的沉默維持了二十分鍾左右,她爬下床,從櫃子裏把另外一床羽絨被抱出來,鋪在旁邊。


  “睡覺吧。”


  他沒動,睜著眼睛看她,眼皮子抬了好幾下,最後歸於平靜,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溫敬又重新鑽回被窩,扭頭衝他微笑了下:“睡會兒吧,好嗎?我困了。”


  這回他總算動了,半個身子在床上,往裏麵挪了挪,然後彎腰脫鞋,一雙黑色的球鞋還是春夏款,有漏氣網,襪子上都是泥,被他扔到門邊。露出來的兩隻腳都變形了,左腳還好一些,右腳萎縮變成手掌的大小,五個腳指頭都不同程度地斷了一截。他掀開被子,把右腿往床上搬。


  他臉色慘白,鼻尖沁出汗珠。


  溫敬又跑下床,從行李箱裏翻出來一條運動褲,居家寬鬆款。她從床尾爬過去,伏在他身上,扒著他的褲子往下拉。那條黑色的運動褲很單薄,也很髒。


  周褚陽按住她的手,她揮開,他不準,她抬頭瞪了他一眼,這回他不阻止了,任由她幫他換下長褲。


  “抬一下。”她拍拍他的腰。


  他把左邊半個身子抬起來,輪到右邊時,雙手撐在床上,靠支撐抬了一點高度。


  “好了,放下吧,不用……”


  她說到一半停住了。


  他的右腿從膝蓋往下都萎縮了。


  溫敬把運動褲拿過來,從腳背往上套。


  “給你穿可能有點緊,將就一下,穿這個睡覺會舒服點,明天去超市再給你買新的。”她扶著他的腰,先套上右邊的腿。


  給他換好褲子後,溫敬出了一頭的汗。


  她又找出來一件寬鬆的T恤,看著他換了。脫下衣服的時候,他上半身的傷口露出來,大大小小又添了不少。


  等一切都忙好,已經接近四點半了。


  溫敬把羽絨服蓋在他的被子上,將電熱毯開到最大,翻過身背對著他:“睡吧。”


  她又做夢了,猛然驚醒,已經中午了。


  周褚陽還睡著,眉頭微微皺縮,嘴唇抿成一條線,唇角下彎,雙手握拳抵在胸口。溫敬把他的手拿下來,使勁掰開,握在掌心裏。


  她幹坐了一會兒,看到手機裏馮拾音發來的短信,又過一會兒,她穿上衣服出門。


  馮拾音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口那棵老槐樹下,穿著單薄的夾克和牛仔褲,一張臉清瘦幹淨,瞅著她眉開眼笑。


  “十六個多小時,我一分鍾沒敢停,到這兒才發現真要命的冷。”他搓著手朝她走過來,看了眼門後,“你怎麽找到他的?”


  溫敬抿唇:“他還在睡,我們走走吧。”


  “行。”馮拾音把隨身的包卸下來,往門口一扔,手抄在口袋裏跟在她身後。


  幾天下來,雪已經消融了許多,但天氣依舊不好,廣播站裏還在提醒村民做好防凍措施,明天可能又要變天。

  “兩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們在做什麽?”


  馮拾音記性好,想了想說:“差不多把方誌山抓進監獄裏,當時剛從鶴山出來不久,你和他應該在醫院休養。”


  “不對,時間早了點。”她揉揉臉,提著眼皮子醒神,“我記得出院前兩天,裴西來見過我,和我說了一些話,走的時候他和周褚陽迎麵相遇。那次我先回了B市,過了一陣子周褚陽回來,其間我曾經打過電話給他,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任何回複,一直到夜裏才回過來。”


  溫敬看著馮拾音:“當時你說他傷口發炎,去醫院了,然後跟我說他後天回城,還記得嗎?”


  “你記性很好。”


  “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才想要刻意記起來。那兩天你沒有跟他在一起?”


  “對,我在處理鶴山的後續,他去醫院。我以為他傷得很嚴重,在醫院裏過了一夜,所以沒有聯係他。”


  她點點頭,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一切都呼之欲出。


  那天她在參加阮蔚舉辦的慈善晚宴之前給他打過一個電話,他沒有接,過了很久才回過來。她說要去接他,他也不吭聲。後來她急了,他才答應。


  那夜滿城都是雨聲,他的聲音布滿泥濘。


  溫敬看著地上:“應該是那兩天。”


  馮拾音舔了舔唇,拉著她停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父親被謀殺了,在那兩天,是裴西下的手。”溫敬聲音哽咽,遞過去一張照片。


  照片裏是裴西一家人的合照,當時的裴西還是少年的模樣,手裏拿著西點軍校的錄取通知書,照片上畫了一個紅色的叉。馮拾音盯著照片看了許久。


  “那年除夕你問他想不想家,他給了我這個地址,跟我說讓我多替他回來看看他父親。我一直以為他父親還活著……沒想到,我真的不知道當時他說那話會是這個意思。”


  十年間事,滿目瘡痍。


  十年之後,顛簸周轉,負重而歸。月還是那年月,故鄉還是當日離開的故鄉,隻是父親的墳頭已長滿了草。


  而他依舊隻能沉默。


  他們走到村口的泉水眼,馮拾音順著台階下去,撈了把水撲在臉上,他狠狠拍了臉兩下,好像嫌不夠,又把臉伸進泉口裏灌了幾口水,隨後抓著頭發癱坐在地上。


  “他什麽都沒說過。”馮拾音紅著眼大喊,“他媽的!為什麽他什麽都不說!”


  溫敬蹲在他對麵,用小樹棍攪地上的雪。她的動作很輕很輕,輕到仿佛一粒塵埃被絞進了指尖,都能在手掌與粗棍間留下鮮血淋漓的痕跡。


  那些沉重的,不為人知的過去,此刻都刻進了她的骨頭裏。


  “最開始在安陽村,他因為928工程試探過我的身份,跟蹤調查過我,說的話也是顛三倒四,沒幾句真的。後來陳初出事那晚,他讓我走,說是求我了。說真的,我沒那麽害怕過,怕得第二天一早就逃了。後來傑克打電話給我,指責我懦弱,當時我就在想,是呀,我一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怎麽突然身上就背了一條人命呢?我真的很怕,我怕陳初來找我,我怕陳初不來找我,可我更怕他也跟著去了……我每天晚上做夢都在喊他的名字,清醒的時候靠在床上全身都是濕的,一陣陣冷寒。”


  她的語速很慢,最後徹底停下來,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前半生過得順風順水,無病無災,骨子裏的確是怕事的,真的想過逃,又明白逃不掉,所以我想那就扛著吧,咬牙扛著,不同任何人說。可是你知道嗎?他後來找上門來了……你說吧,這麽一個男人找上門了,我能放過他嗎?我想,行吧,就這樣吧,就他了,有一個人陪我一起扛,這事就不會太難,對嗎?

  “可是呢,他陪著我扛了這麽久,我卻沒有來看過他父親一回。”


  溫敬垂下頭,身子佝僂著,仿佛要埋進地底下去。


  “馮拾音,咱們都是普通人,對嗎?那你說說,他到底為什麽要那樣?為什麽要活成那樣?”


  他活著的真實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溫敬真的不知道。


  她捂著臉:“他父親忌日,他回來,卻不告訴我。他每天白天很早出門,不知道做些什麽,晚上在我睡著之後,又爬牆進來,給他父親做紙盒子,睡在爐灶後麵的草堆裏。天氣這麽冷,也不知道他的腿怎麽扛得住的。前幾天下大雪,他還去堤壩上幫忙堵了穴口。如果這些我統統都沒有發現,或許十天後,我就會離開這裏了。”她抬頭看著馮拾音,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


  “如果我沒發現,我這輩子也就到頭了,對吧?”


  馮拾音來拉她,拉了一把見她沒動,他站起來跺了跺腳,雙手把她抱起來。他拍著她的臉頰,低聲說:“溫敬,醒醒神,想清楚點,這是你要的結果嗎?”


  她迷惘地看了他一眼。


  “還撐得下去嗎?”他問她,“看著我,大聲告訴我,還撐得下去嗎!”


  溫敬閉了閉眼,從他懷裏退出來,緩慢直起腰。她將亂糟糟的頭發都攏到肩後去,攤開雙手擦臉,擦了好幾回,抬頭望著天。


  她還很年輕,她這輩子還沒有完。


  “回去吧,他應該醒了。”


  馮拾音一口氣憋在胸口,整張臉漲得通紅,他拉著溫敬不肯鬆手:“你說吧,有什麽話都說出來,別憋著!放棄也好,撐不下去也好,沒有人會怪你。”


  “說什麽呢?”她問自己,也問他,“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他能回來就已經很好了。”


  她含笑看他,眉目間平和溫柔。


  馮拾音一瞬覺得積壓了數年的大霧都被風吹散了。


  天地間一貧如洗,昔日之黑暗,再無法重現。


  回去的路上,他們從前兩排的莊上經過,遠遠地就看見一戶人家門口站了許多村民。溫敬加快了腳步,連忙跑過去,還沒到跟前就聽見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們說說我冤不冤枉?他好幾年不回來,一回來就說我偷了東西,證據呢?害死了自己的老爹,連看都不回來看一眼的人,現在卻在質問我,憑什麽?他哪來的資格?誰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拿走的,現在被發現了,懷疑到我頭上?大夥幫我評評理啊,我真的冤枉啊,這種二流子真是不要臉啊……”


  人群裏指指點點,小聲嘀咕著難聽的話。


  被指著鼻子罵的男人說:“其他的都可以不要,把她的電腦還回來,她工作要用到。”


  “什麽電腦?我不知道!”女人尖叫,“我難道連台電腦都買不起嗎?還要去偷別人的?你們大夥說說,我什麽時候手腳不幹淨了?”


  “是啊,褚陽,是不是誤會?或許是被其他村上的小蟊賊偷走了。你不是不知道,咱們這兒一到年底就招賊,偷啥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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