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六章、落太太,外麵的雪有落先生好看?
猶記得與周霸霹在火車站道別那日,原本晴空萬裏,突然響起一陣轟隆聲巨大的驚雷。
當時誰都沒怎麽在意,可據周霸霹回憶,他從月台上下來後腦袋就開始昏昏沉沉,再清醒時自己趴在被雷劈中的樹堆旁,白煙飄浮,四周的土地滾燙如熱灶。
再然後,他就能看到鬼魂。
“你的意思是說,周霸霹他……”
他的存在,就是為了來折磨他們的?
其實也不盡然。
指腹捏了捏她的下頜,驀然發笑:“他也有可能是在贖罪。”
身上負著那麽多條人命,任憑誰都不能毫發無傷而退。
謠迷石碎裂,琉璃移魂陣裏的人都岌岌可危。他如果沒記錯,當年暴戾凶殘的周霸霹留在杭州,成為了隻手遮天的軍閥頭目。
可沒想到他居然因為芰荷的幾句話,放棄官運亨通的官場,一路北上,還極其謙虛跟在伏深身後,一段時間下來,居然小有收獲。
這世上,委實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若是在陣法裏,那麽裏頭的一切也就說得通。
芰荷聽明白了:“哥,你想好對策了嗎?”
人被他從後抱著,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感受到脖子上鑽進來的溫熱氣息:“今天是我生日。”
嗯,所以呢?
“不許想別的男人!”
“……”明明是你先提的。
她氣不過,掙脫他,氣呼呼坐下來,目光隨著燒了一大半的蠟燭,吹滅。反正歌也唱過,願也許過。
一個壞主意突然冒上腦海。
“哥。”
她朝他招了招手。
伏白看到她眼裏的狡黠,卻還是心甘情願湊過去,啪地一下,半張臉被糊了蛋糕。
又一下,這次是是做左臉頰。
耳邊是她銀鈴般的笑聲。
他沒有抹掉,反而一手搭在椅背,另一隻手把她圈緊,臉色沉肅:“把《憫農》念一遍。”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芰荷驀然心驚,不自覺浮現一個畫麵——形銷骨立的小男孩,被高燒娘親牽著,在冰天雪地裏艱難的行走。鐵蹄下的戰火,荒涼皸裂,寸草不生,無食可覓,隻能就地挖出微微鬆軟一些的樹根,勉強充饑……
心髣髴被尖刀狠狠刮了好幾刀,遍體鱗傷,卻不及他當年遭受的苦楚的萬分之一:“哥,我知道錯了……”
“知錯就要改。”
伏白再次湊近一些,對她揚起了眉毛。俊榮上的蛋糕軟軟糯糯,有小半塊掉了下來,被他接住,塞進她的嘴裏。
刹那間,芰荷領會了他的意思,呆愣愣看著他,耳後根紅得不像話。
回去的時候,雪小了很多,路麵的積雪雖有些多,卻還不至於堵路。
車子進了伏公館,伏白打著方向盤,車子停穩,意味深長看向隔壁因害羞而沉默了一路的傻丫頭:“落太太,外麵的雪有落先生好看?”
自戀狂!
芰荷推開車門,不理會他的調侃。他似乎覺得這樣挺好玩的,戲謔的興致一來就喜歡喊她落太太。
交疊的雙腿走得太快,沒留意打滑的雪堆。反應過來時為時已晚,她急急忙忙喊了聲哥,整個人朝後栽倒。
伏白動作快,長腿一邁就把人給抱住,幫她把衣服重新整理,怕受寒,忽而又笑:“重了些。”
“……”
他今天一直在找打。
屬於他的氣息溫熱又熟悉,髣髴落地有聲的音樂,落在她的心口上,一下,兩下,三下……
路燈昏黃,迷幻了人的眼球。真好,能夠再有一次相愛的機會。
他笑,背起他,還回頭故意輕笑:“害羞了?”
明知故問!
扭過頭不理他。
伏白太了解她了,手臂一用力,立馬將她往上顛了顛,芰荷一時不察,驚叫兩聲,又立馬捂住嘴,摟緊他的脖子,嗔怪瞪他一眼。
小荷包也隨同她的動作翻出來,伏白眼眸一正,臉龐上拂過一陣細軟的風,好似被白雲輕柔愛撫過,像極了兒時娘親的擁抱。
眼眶一熱,有濕潤的氣息浮過。
娘,你看到了嗎?懷中的這個女孩,是我永生之愛,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孤單一人。
娘,您可以放心了。
娘,要是您跟爹都在,就好了。
“滾——”
樓內忽然傳出一陣徹骨挖心的尖叫。
兩人心照不宣對視一眼,心頭登時一凜——周霸霹!
一樓大廳開了盞小燈,家具倒得橫七豎八,幾個仆人尚有氣息,應該是被打暈的。深墨色的雕花扶手往上,幽黯陰冷,好似通往烈獄的關卡。
芰荷下意識攥緊伏白的手肘,他察覺了,拉下她的手握到掌中,嚴絲合縫牽緊,對她輕輕一笑:一切有我。
她也回以微笑,好似在說:哥,我相信你。
扶欄兩側橫倒了兩個人,再近一些,便是一縷微弱的光線,從周霸霹的房內散出來,像極了一道虛幻的光線。
“你當初做那些傷天害理事情的時候,怎麽就沒想過會有今日?”
“……你——滾——”
“好不容易逮到這個機會,你認為我會如此輕易罷手嗎?”
緊接著聽到一個粗重沉悶的撞擊聲。
芰荷下意識朝伏白看了眼,微渺幽黯的光線下,映照出嚴峻的臉色。應該是周霸霹找尋各種方式,企圖將附身在自己體內的魂魄撞出來。
這又跟當初檮杌和顧少君附身在鬆鼠精時情況不同,他們未死時就強行嵌入鬆鼠精體內,而如今,周霸霹卻是被已死的厲鬼附身。
再這樣下去,周霸霹的肉身必死無疑。
伏白當機立斷,一把撞開房門,將正欲那刀自自傷的周霸霹擒住,壓倒在地,隨後對芰荷伸手:“釵子給我!”
泛著紫光的同心釵被他高高舉起,尖銳的釵尖抵住厲鬼的後腦勺:“出來!”
周霸霹回過頭,透過他陰戾赤紅的眼色,拽扯出一個厲鬼的身影,麵目錯位中,一個麵色慘白的女鬼麵貌猛然跳了出來:“不關你們的事-——”
釵尖劃破女鬼的額頭,帶著淩厲的警告:“巧了,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淺暗的光線透過傾倒的台燈灑落到地板上,嵌在裏頭的燈泡時暗時亮。周霸霹身後,明黃色的窗簾在空中飄浮,好似暗潮洶湧的千軍萬馬。
伏白把周霸霹搬回床上,又將紫釵放到他的枕頭底下,以鎮魂為主,驅鬼為輔。
芰荷落後幾步,咬著唇,秀眉上帶著一道深深的褶皺。剛才三人之間的對話盡數落如耳中,她如果沒有猜錯,這些厲鬼大多與周霸霹有仇,尤其是剛才那個女鬼.……
循著這條線索往下探究,是否可以說,張苗也在糾纏周霸霹的厲鬼行列中?
可她又不希望這個猜測是對的。
秀秀是個好女孩,張苗又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兩人情投意合,她更希望他們能夠進入輪回,來生有緣再做一對恩愛的夫妻。
像是料到她心中所想,伏白輕輕道出口:“張苗不在。”
芰荷的心在刹那間鬆了一口氣。
伏白緊接著又說了一句話:“可秀秀在。”
什麽!
芰荷整個人有些驚詫,下意識朝四周看去,空蕩蕩的,什麽也看不到:“秀秀跟他無冤無仇,怎麽會.……”
說到此,就不得不佩服那個的手段了。
鮮血染紅了秀秀的衣裙,她到死,都記得‘周霸霹’握住伏深手裏的槍,對他們兩人出手的畫麵,尤其是張苗,他為了護她,慘死在了‘周霸霹’手中。
可她並不知道此‘周霸霹’非彼周霸霹。
怨怒衝天的刹那,她成為了一個無法進入輪回的厲鬼,穿著鮮豔的紅裙子,寸步不離跟在周霸霹身後,逮住機會,就想法設法的折磨他。
剛才那個女鬼,就是她。
芰荷一個踉蹌,被伏白緊緊攙住,她猛然攥住他的手,什麽也沒說,淚水就從眼底淌落,鋪天蓋地。
伏白心疼不已,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眼底的堅毅逐漸浮動。
心底有一個聲音,像跳動的指針般不斷提醒著他:沒時間了,再等下去就真的會大亂。
俯身親了親她的鬢角,幾縷秀發垂在耳朵旁,皂角的香氣逐漸蔓延在鼻翼上。
將人帶回房間,找來毛巾,大掌托起她的下顎,一點點擦拭她眼底的淚水和濕漉漉的後頸。
良久,她哭累了,倒在他的懷中小聲抽泣:“隻有這一個解決辦法了,是嗎?”
正在替她修剪指甲的伏白頓了下,也不打算再瞞下去:“是。”
芰荷強撐虛晃的身體,對上他垂落下來的目光,癡戀的看著他,被淚水潤過的眸子漂亮得不似真人:“哥,這輩子能夠擁有你,我已心滿意足。”
伏白別過臉,眉峰從骨縫裏就鑽心的發疼,不敢再與她對視。
“哥,你再多看看我,或許以後……”
他沒讓她再說下去,以唇封唇,截住了她餘下之言。
對於人界的凡人來說,短短的幾十年壽命已足以讓他們開悟並珍惜。可對於生靈來說,漫長的萬年卻似乎還在起步的邊緣,始終無法得到上一層的體悟。
這或許,也是無數前赴後繼的生靈為何願拋棄長生不老的壽命,換取與凡人在一起不過短暫的歲月。
生,老,病,死,乃人間常態。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卻時常困擾著生靈,活下來的,才是最痛苦的。
窗外的雪停了,可雨卻慢悠悠下了下來。
雨聲夾雜著烈風,在伏公館的四周落下一團團的雨幕,雨雪交融在濃鬱的夜色中,九天驚雷劈閃,滂沱的氣勢恍若摧枯拉朽般,讓人心生畏懼。
芰荷感受著被渥住的體溫,頭頂的光影在不停的虛晃。她輕抿唇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弧度,憶起了兩人的初次。汗從額頭上滑落,那日的天光拂曉美極了。
他知她疲倦,卻還是將她抱起來,拉開窗簾對她說:“這將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長到貫穿我們的一生。”
有這句話,足夠了。
指尖上是屬於他的靈魂之魄,熱融融的,時而深,時而淺,卻都是為了她,隻為了她。
芰荷幸福的闔上雙眸,她知道,今晚過後,她將有一個孩子,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這也是前一世的她以魂飛魄散之名,換來這一世的短暫奢求。
恍恍惚惚間,似乎有一雙手,正朝她伸過來。
“謝謝你。”
手的主人在說話。
四周一片深白,好似進入了冰雪的天地之中,刺痛眼球。
兩張一模一樣的麵孔對上,唇角都帶著滿足的笑意。她們手牽著手,在雲朵被光線撕裂的刹那,兩道纖細的長影合為一體,就這麽隨風飄散。
獵獵風聲中,一幀幀的畫麵隨即飄過來——
“從今天開始,芰荷又多了一個親人。”
“嗚嗚嗚嗚.……哥,我生病了,牙齒都掉光了.……”
“哥,我拿到了劍橋的結業證書,替你完成了未了的心願。”
“我此生,非伏白不嫁。”
“老天爺,我願意魂飛魄散,來換取與他短暫相守的機會。”
……
哥,芰荷走了,願你以後.……
手被大掌握住,是熟悉又溫熱的指腹,霸道與她十指緊扣。
她猛地睜開眼,對上他清雋又寵溺的麵孔:“我說了,這世上,誰都比不過你。”
她霎時淚流滿滿,抱著他,在夾縫之中被淩冽的日光灼燒,卻再也感受不到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餘下的,都是盛滿胸口的幸福。
哥,隻要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了。
什麽都不怕了!
——
“站住,你個小蘿卜頭,膽敢私自擅闖南極仙翁的仙府!”
小筳簿手背在身後,姿態老成,看向麵前這個不過高自己半個頭的小女童,還是禮貌作揖:“這位小仙娥,請問南極仙翁今日是否在家?”
“在是在,不過.……”
“不過什麽?”
“他吃酒吃醉了,現在正呼呼大睡著呢。”小楚辭漫不經心答了他,又覺不對,手裏的藤條揮動兩下,像個英姿颯爽的女英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小仙娥誤會了,我並非故意擅闖,隻是仙翁設下的仙障.……”
話沒得說完,就被她橫空截了去,還滿臉憤憤然:“很難對不對?我來的時候,花了整整一個月的工夫才將它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