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二章、他把我當兒子,我把他當嶽父
“準備什麽?”
她招水洗臉,不好意思說保養之類的事情,就搬出一尊難以撼動的大佛為借口:“我爹你義父都還沒同意呢……”
他拿開她的手,用絲帕替她擦臉:“是該讓義父知道,明天就去。”
第二天,兩人牽著手去了同濟。半道上碰到了正要離開的閔清流。
伏白揉了揉芰荷的小腦袋瓜:“先去跟義父打個招呼,免得嚇到他。”
她點頭,跑了兩步又折回來,朝他伸手:“東西給我吧,我拎上去。”
伏白換了另外一隻手,空出來的手捏了捏她的掌心:“快去,我很快就來。”
“哦……”
她跟閔清流道了聲再見,小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上。
那是閔清流第一次見到這幅模樣的芰荷,活潑、澄澈、又透亮。就像是被人捧在手中的瓷盤,隻不過這個人,不是他。
兩個男人找了塊安靜的地方,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黃包車和汽車在路口交錯而過,乞丐和衣著華麗的男人相互反襯,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命運軌跡之中。
“喝什麽咖啡?”
“溫水就好。”
閔清流點了杯意式濃咖啡,世界公認的苦咖啡:“我絞盡腦汁,卻從來沒想到那個人會是你。”
伏白聽著店內留聲機傳出的歌曲,目光仍停留在窗外,看到了一個小販:“萬事皆有可能。”
“可為什麽是你?”
“為什麽不能是我?”
四目相撞,有犀利的花火在空中碰撞,摩擦出尖銳的烈焰,好似下一秒就能將整個咖啡店燒得片葉都不剩。
服務生送飲品過來,對視的兩人忽而撲哧笑出聲,沒有為什麽,隻是想笑。
濃醇的咖啡在他的眼瞳下晃動:“我下個月會去井岡山。生意上的事情,伏家的親戚會接手。”
有些人,隻有撞了南牆,才會舍得回頭。不過此時,四周已是‘懸崖百丈冰’,幸而一腔孤勇仍在,何有所畏?
伏白沒說什麽,似乎早有所料:“你想好就行。”
閔清流從西裝內兜裏掏出一封厚如板磚的信封:“你們的婚禮我就不去了,這算是我對你們的祝福。”
伏白沒推脫,伸手接下。
既然是祝福,又何須當麵推拒?
留聲機裏是一首旋律輕快的歌曲,時而泉水響叮咚,時而又激昂得好似萬馬齊喑的戰場,哀婉的時候,像極了長亭外的送別。
一束光爬進來,落在閔清流局促不安的手指上:“替我轉告芰荷,伏家的產業隻要還在一天,就絕不會助紂為虐。”
他把伏家產業交出去的時候,讓和姓接手人親自立下‘三不得’的許諾:不得與政為伍、不得與民為敵、不得與數典忘祖。
這份許諾,就在那封信裏,一並交到了芰荷的手中。
良久,伏白起身:“我該走了,第一次以求娶人的身份出現,是萬萬不能遲到的。”
閔清流笑了笑,細長的光線在他的眼中浮動,伸手:“祝你們幸福。”
咖啡從喉頭滑了進去,苦不堪言。在光與影的交疊中,笑容裏折射出的氤氳光線,卻隱沒在留聲機最末尾的一段協奏曲中。
怎麽還回沒來哦?
芰荷在病房門口來回徘徊,長了一些的碎發遮住視線,隨著她的晃動的身影前後擺動。
口中一甜,右臉頰鼓起來,是一顆八寶糖。
她欣喜抱住來人的胳膊,將人拽了進房間,忙不迭追問:“你們聊了什麽,怎麽那麽久?”
伏白沒說什麽,隻把信封遞給她。
和姓的董事長還表示,紡織業未來的發展,或許不及重工建築。為了能讓實業救國繼續下去,或許會將餘下的產業一分為二。紡織業為主,重工為輔。
有了閔清流和那個和姓男人的承諾,芰荷懸在空中的心,總算放下了大半,鼻子又有些酸澀:這樣子的大義和豁達,鮮少有人做得到。
芰荷替伏深掖了掖被子,然後說:“爹爹在簽下轉讓書的時候,跟我說過一番話……”
那晚,月明星稀,天空無比寂寥。
“爹爹深知,你跟伏白都不拘於平凡,也不想你們在這個名利泥垢裏周旋,所以爹爹決定把產業交給別人來打理,讓它在所存的歲月裏發下光發下熱,也不枉我與它‘交友’一場。”
在伏深眼裏,手中的產業便是一位‘朋友’,因為在乎,所以得細細謀劃,半點錯都不敢出。
伏白搬來一張凳子,陪在她的身邊;“義父擁有一腔為國為民的大誌向,更有一副拯救萬民於水火的菩薩心腸。”
所以才會如此不計較得失,隻想讓身處水深火熱的家國好一點,再好一點。
“所以他收養了你啊。”
芰荷原本想哭的心情一下被他的話逗笑,哼他,“他是真把你當兒子,而你卻一門心思拐走他的女兒。”
伏白順著她的話接下去:“他把我當兒子,我把他當嶽父。”
不要臉,還越說越順口溜了。
一掌拍掉他搭過來的手,有恃無恐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連我爹這一關都沒過呢。”
伏白推開凳子,當著兩人的麵兒蹲下身,對著她,單膝下跪:“義父,我今日特意在您的床前求娶您最心愛的寶貝兒,照顧她,寵愛她,讓她一生無憂。至於未來的保證,我不喜歡許諾,更擅長用行動來表示。您要是同意,可以不用說話。”
兩人的呼吸驚人的一致,皆靜默了好一會兒。
一,二,三。
“我就當您默認了。”
這麽無賴的求娶過程,整得芰荷哭笑不得,掄起拳頭打他:“你這是在趁人之危。”
他沒否認:“至於媒婆.……”
他又把一顆糖塞進她的嘴裏,又把糖吃了回來,眸子深邃濃沉,好似夜空中的星星,閃閃發光,鼓著麵頰說:“禮數都齊全了。”
糖就是他們的媒婆。
一來一回,有得有失,芰荷抿了抿春,笑。口齒中殘留的餘香,好似濃甜恩愛的氣息,逐漸溢出胸口,填滿彼此的深情。
芰荷睫毛彎彎,探頭過去,一溜煙的功夫,又把八寶糖討了回來,噘嘴:“我的!”
又指了指他,傲嬌宣誓主權:“你,也是我的!”
“咳咳咳……”
一陣不輕不重的咳嗽聲打斷了兩人的恩愛,伏深從冗長的沉睡中蘇醒,揉了揉酸疼的眉頭,半撐起身。
芰荷又驚又喜,眼淚嘩啦啦的往下砸,撲過去抱住伏深,心潮澎湃的喊著:“爹——”
伏深被她這麽猛力的動作嚇了一跳,腦袋再次砸回枕頭上,深覺頭暈目眩。
伏白第一時間叫來醫生和護士,又把芰荷牽到身後,輕柔安撫她如洪水般激動的情緒。一番事無巨細的檢查,醫生終於放下凝重的表情,對家屬鬆口說:“病人已經脫離危險,再細細靜養一番,就可以康複出院。”
伏白去送醫生,聽到他克製不住自己的激動,攥著拳頭跟護士驚歎:“人的意誌力果然不容小覷。他受了那麽重的傷,器官又幾近半死,居然還能醒過來,簡直就是奇跡。”
回來後,就看到伏深落寞的神色和芰荷抹著眼淚的表情,登時就猜到了原因。
關於陳品淳以及腹中孩子的死,三人均是出奇的緘默。
那是一場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心疾首,就像是心口一處難以愈合的傷疤,誰也碰不得、觸不得、說不得,否則就是在傷口上撒鹽。
伏白靠在門邊,握在手把上的手刹那釋了力道。
兩人團聚後,對於那個殺人凶手的事情隻字未提,可不提,不代表那不存在。
那個家夥頂著他的臉,殺了人之後又逃之夭夭。直到如今,還沒得到關於他一星半點的消息。
“我剛才聽到一個聲音,好像是說……你們要結婚了?”
伏深咳嗽著,從芰荷手中接過一杯水,喝下潤潤嗓子。
芰荷拽著絲綢半袖上衣的邊角,又鬆開手,指尖搭在洋裙的腿上,不答反問:“爹爹,那天晚上……”
伏深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麽,告訴她真相:“凶手不是伏白。”
那晚,芰荷像片染了晚霞的雲朵,羞答答躲回房間。陳品淳白日裏睡得多了,晚上格外精神。
肚子大如鍋蓋,勉強坐在鋪開的軟墊上,他蹲下身,心甘情願替她揉捏腫脹的雙腳。
懷孕的女人,這十個月是真的遭罪。
她不知怎地,突然憶起了兩人的往事,同一件事,男女所站的角度不同,想法自然也不一致,說著笑著,那個讓他撕心裂肺的時刻拖著可怖的影子,一步步向他們靠近。
倘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對不會離開她的身邊半步,絕對不會!
鬆煙鼇蝦讓她突然犯餓,一抬眼,他就進了廚房,給她準備易克化的夜宵。
正忙活著,身後有腳步聲靠近,以為是她,便安撫道:“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陌生如鬼魅的笑聲像一道利劍,狠狠穿過他的耳膜。
一回頭,那人站在陰影中,狠狠給了他一記重創。昏昏沉沉之際,他看到那個人拽下頭罩,拿著一把刀,逼近尚未感受到危險靠近的陳品淳。
他想要提醒她快逃,拚了命的扯著嗓子,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眼睜睜看著那人轉過頭,對他露出嗜血的笑容,一揮手,刺目的鮮血浸染了他的眼睛。
“他長什麽樣?”
伏深呼出一口渾濁的氣息,臉色蒼白,氣息薄的好似一張紙片:“記不起來了……”
伏白與芰荷對視半晌,默然未語。
回去的路上,芰荷神色恍惚走在前頭,伏白落後兩步,也是一臉心事。一前一後,各懷心事。
臉上忽然濺過幾片水花,有些冰涼,芰荷後知後覺往腳下看去,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伏白無奈一笑,將她牽出來:“見到水坑還往裏麵踩的人,這世上也隻有你了。”
水隻沒到有跟的鞋幫子,並沒有鑽到鞋身裏頭,伏白蹲下身替她清理,再抬起頭,兩人目光交匯——
“在想什麽?”
“你想什麽?”
芰荷抿了抿唇,先開口:“我覺得爹爹有可能在騙我們,他一定還記得凶手的樣子.……”
伏白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隻問她:“那你打算怎麽做?”
“暫時還沒想到.……”
伏深有意瞞著她,自己定然也撬不開他的嘴。
兩人牽著手,不緊不慢繞開喧囂的十字街口:“義父瞞著我們,或許有他自己的考量。”
“可我隻要一想到娘親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我就難過得渾身都疼,真恨不得抓到那個家夥,將他碎屍萬段,好替他們報仇!”
有一輛車開過來,速度極快,伏白將人護在另一側,避開與車身觸碰的可能:“仇是要報的,人也是要照顧的。義父剛醒,我們暫時不要挑起那些傷心的話題。再等等吧,讓義父想明白了,說不定會主動告訴我們。”
“可我怕.……”
爹爹有多疼愛娘親,她可是親眼所見過的。
妻兒在自己的眼前死去,凶手卻逍遙法外,換做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窩囊的無作為。
更何況她當時還什麽都沒說,他怎麽就知道她看到的凶手是‘伏白’?
她忽然停下腳步,拽住他的胳膊一笑:“我有辦法了。”
伏深所住的病房,是同濟的高級vip套房,裏頭的配套設施一應俱全。
這日,芰荷正陪伏深說話,伏白也在一旁切蘋果,伏深的主治醫生突然進來,身後還跟了一個戴口罩的年輕醫生。
他解釋,這位醫生從國外留學回來,深受業內人士的讚譽,這次專門針對同濟高級套房的病人進行專注力方麵的研究,希望伏深配合雲雲。
伏深沒有過多的懷疑,由芰荷攙扶著走到對麵的旋轉椅上坐下。
主治醫生走後,年輕醫生拿著一塊墨綠色的孔雀懷表,朝伏深做了一個恭敬的鞠躬,對他的信任表示感謝。
測試開始。
懷表在芰荷手中晃動,年輕醫生不緊不慢地提問。問題極其簡單,伏深答得也得心應手。隻是漸漸地,問題越發刁鑽,他的目光也漸漸被懷表上頭跳動的聲音影響,有片刻的呆滯,眼皮逐漸耷拉下來,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