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我妹妹不喜歡欠人人情
“不論之前還是之後,我告訴你們,對我有什麽好處?”
楚辭麵無表情盯著他,突然開口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麽?”
伏白接過話茬:“該明白的,不該明白的,你不希望我們明白的,那個人希望我們明白的,都明白了。”
一句話下來,感覺像是在繞口令。
檮杌撐起半身虛弱的身體,臉色出奇的差:“到此為止吧,你們誰都贏不了他。”
他的幕後果然還有人。
楚辭不動聲色地層層遞進:“贏不了,也可以搏上一搏。”
“但凡踏上那條路的生靈,都是死路一條。”
“什麽路?”
檮杌臉色刹那猙獰,陰森冷笑:“黃泉路!”
“那個人又是誰?”
檮杌一縷魂魄飛出來,被灼熱的光圈碾碎成齏粉,顫著身體,嘴巴重複嘟囔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又是這一句。
離開破敗的宅院,晚風錐心刺骨地往身體裏鑽,楚辭看著灰沉冷寂的夜色,冷冷一笑。
“你為什麽沒有殺檮杌?”
他看到過崦嵫山落敗荒蕪的蕭條景象,實在難以想象曾經仙霧繚繞的極情盛況,罪魁禍首是誰,不言而喻。可意外的是,檮杌落在她手中那麽久,她居然沒有下手。
“沒有為什麽,時機未到而已。”
她要重振崦嵫山萬靈朝拜的瑰麗盛景,在所有被他殺害的神族麵前,處決他,以慰他們英勇就義的元靈。
她很慶幸,自己沒有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人惡自有天收,天若不收,她來!
第二日是中秋,學校上了半天課,下午就放假。芰荷收拾完東西出來,林蔭道上基本沒有什麽人了。
她抱著兩本書,慢悠悠走出校門。到了門口開始舉目四顧,幾輛黃包車停在她的麵前,她擺擺手,又拐到對麵的甬道上。
她對娘親撒了謊,說下午有課,家裏的司機便沒有來。她抹了把汗,這場秋老虎來勢洶洶,燥熱捂悶。百無聊賴踢著石頭,期待的神色逐漸耷拉下去。
她把下巴搭在書尖上,一步三回頭。買冰棍的小販從她身旁經過,突然喊住了她。
一張被歲月磨礪的臉,粗糙又黝黑,可臉上的笑容卻格外讓人舒心,好似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您是.……”
小販從小冰櫃中掏出一顆糖,五彩顏色的包裝,轉動的時候還折射出微弱的光澤。電光石火間,芰荷想起來了:“您是當年那個給我彩糖的老板。”
據他說,當年各個地道上都不太平,他便帶著家人北上,後來逐漸在這裏安家落戶,儂語清和的上海話,如今變成了一口流利的北京腔,一口白牙閃爍著幸福的光澤。
“給我九根冰棒吧。”
既然碰見了,就照顧一下他的生意吧。
準備付錢的時候小販擺擺手,笑著說:“難得碰見一個熟人,小姐就不要跟我客氣,算是送給你的中秋禮物。”
眼前落下一骨骼明晰的手掌,銀元落在小販手中,嗓音低沉:“我妹妹不喜歡欠人人情。”
小販愣了愣,伏家唯一的小姐什麽時候多了個哥哥?
看了下手中的銀元,又瞧見芰荷抿唇完彎笑的模樣,想說:先生,你給多了……
“想吃哪一種?”
伏白兩手握著九根冰棍,五顏六色的,香甜的冰水正往下滴。
為了哄妹妹,形象全沒了。
芰荷垂著腦袋,明知故問:“你怎麽會來?”
“你不想我來?”
她沒說話,繼續往前走。經過一個胡同的時候碰到一群孩子,衣衫襤褸卻活潑好動,目光癡癡盯著伏白手上的冰棍,垂涎欲滴,猛咽口水。細一數,恰好九個孩子。
芰荷把九根冰棒分給孩子們,得到他們感激的回抱。其中一個湊過來,親了她一下,其餘的孩子也紛紛效仿著要親她。
嘟嘴過來的小男孩人沒親到,反被拎起,手腳在空中蹦躂。芰荷忙把他搶回來護在身後,凶伏白:“你做什麽?”
伏白微挑眉,能耐了,連哥都不喊了。
分完冰棍,孩子們一哄而散,狹窄的胡同一下變得寬敞起來。兩人都沒說話,一前一後走著。
伏白落後她半個身位,盯著前頭靜默無言的妹妹,淺光柔潤,落在她烏黑的頭發和淺藍色的校服上,黑裙翩躚,如蜻蜓掠過湖水,泛起的層層漣漪。
察覺他在看自己,芰荷耳後根泛紅。匆忙別過臉,不給他看。牆外的枝丫抻出來,滿地落葉,兩人踩在上麵,發出颯颯的聲響。
“小丫頭。”
芰荷猛止步,身體因慣性前移了好幾下。
沿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麵數米高的圍牆把前路堵得死死的,走進了死胡同。
他走過來,摘下口罩,雙手扶在膝蓋上彎腰看她,一如兒時般遷就她的身高:“還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沒了遮擋的瘦削五官,比上次見他還要明晰銳利,好似又被刀精心雕刻了一番,還黑了很多.……
她躍過他,不讓他看到眼底泛起的濕紅:“我要回家。”
“真的?”
勾起的疑問像是在跟她的賭氣相呼應。
她一氣,把手裏的書砸向他,像個炸毛的貓兒:“對!”
他身手利落接住她的書,點點頭:“好,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
兩人依舊是一前一後,這次換成他在前,她落後三四步,走得慢吞吞的,堪比爬行的烏龜。
眼前突然多了雙手,掌紋明晰,大而厚實,每一根指頭上都有不少薄繭,還有一些未愈合的大小疤痕,心像被利刃劃了一刀。天……他這些年究竟在做什麽?
小丫頭沒動,一直盯著他的掌心發呆。他倒是不以為然,牽著她的手腕領人上石階:“怎麽還像以前那樣,走路不看路。”
她翕了翕鼻尖,甩開他的手:“不要你管。”
氣呼呼買過門檻才留意到裏頭的擺設,古色古香,頭頂垂掛著布綢扇形雨傘,點綴在上頭的圖案漂亮典雅,小巧又精致。
每把傘下都垂掛著不少牌子,隨手抓一個,都是令人垂涎的菜名。隻要是上頭有的,都可以做。
店老板麵帶微笑走過來,與伏白對了下眼色,旋即將兩人領到二樓的包間。芰荷盯著他的背影,莫名覺得有些熟悉。尤其是他不似一般人的走路姿勢,衝撞在腦海中的記憶一下湧了上來.……
“他是你朋友?”
“算是。”
同袍更加貼切。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你沒吃午飯。”
見他在用開水燙碗筷,別過臉不吭聲。四人間的包廂,兩人相對而坐,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問他當年是如何死裏逃生的?
或者了解他這些年去了哪裏嗎?
還是想知道他為什麽不想讓大家知道他還活著,就連對他有養育之恩的爹娘也瞞著。
所幸他們坐的地方靠窗戶,細碎的光線落在桌上,半敞的窗縫有半縷光灑在他半長不短的頭發上,像鍍了層淺色的金。
安靜的氣氛裏,芰荷把玩著被他洗幹淨的象牙箸,聽他說:“想知道什麽,問吧。”
“我問了你都會一一回答嗎?”
“視情況而定。”
“.……”
還不如幹脆不問。
心裏憋著一口氣,雙腿被他抻長的腿碰了下,她立馬瞪他:“幹嘛踹我?”
為了解氣,接連踹他好幾腳。他淺淺笑著,任由她胡鬧。腳沒有收回,褲子上多了不少腳印。
想念她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可她偏不如他的心意,踹完就用手撐額,不讓他看自己。
菜上得很快,好似早就做好了,就等他們前來享用。
熟悉的火鍋味飄入鼻翼,不可避免想起六年前。在上海,當時雖然隻有三個人,氣氛熱鬧得卻像是十幾個人般。更多的記憶是他們在聊,她在埋頭吃。
火鍋還不錯,最重要的是他給她調的醬汁和搭配的菜,入口香醇濃烈,刺激人的味蕾,忍不住一吃再吃。
當時顧少君還開她的玩笑,說:“你這麽離不開你哥哥,要不幹脆跟他到英國讀書得了。”
她當時怎麽回答的忘記了,倒是哥哥的回答令她印象深刻。
他說:“我們伏家的小丫頭,還輪不到你來給她做主。”
她當時笑得格外開心。
我們的伏家的。
她丟掉中間的話,單拎出出首末兩字,簡為:我的!
在她出神的時候,刻著鯉魚的瓷碗裝了不少肉,香噴噴的,腹中卻沒有什麽食欲。
“沒什麽想問的了嗎?”
隔著嫋嫋又霧蒙的水霧,他的眼睛氤氳在水光之中。
她抿了抿下唇,指甲扣著柔軟的桌布:“顧少君他.……”
“還活著。”
“他現在在哪裏?”
“上一周在長沙,現在應該到了陝甘寧邊區。”
“看他什麽時候有空,喊他來一趟北平吧。”
“估計有些懸。”
“哦……”
豎起的筷子又放下,小丫頭白皙的臉頰在水霧中透著一股朦朧美:“問完了?該我了。”
他動了下身體,似乎在為下來的話題找尋一個隨意的姿態:“最近交了新朋友?對人家的品行了解清楚了嗎?待人接物態度如何?還經常一起討論文學?”
她喝了口茶,單手托腮,含糊不清‘嗯’了聲。
“伏芰荷,”沉沉的目光越過火鍋,壓迫性的落在她臉上,“我在問你話。”
突如其來的怒意讓本就心思淩亂的她更加難受:“我過得好不好、認識什麽人、以後怎麽樣跟你有關係嗎?從你決定拒絕承認自己的身份開始,不隻是我,整個伏家跟你就沒有任何關係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端起哥哥的架子呢?你也說了,我固步自封、止步不前,我現在跳出困囿的方寸之地,你卻又來多管閑事,伏白,你到底想讓我怎麽樣?”
她長大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追在他屁股後麵要糖吃的小女孩了,也不是得到一個禮物就會滿心歡喜的小丫頭了,更不是那個有哥哥陪著喝臘八粥就會幸福的眯眼踢腳的小芰荷了……
伏白知道自己那番話傷了她,沒想到會這麽深:“我隻是擔心你.……那個人……你們隻能做朋友。”
“朋友?”
芰荷冷嗤一笑,把麵前能扔的東西都砸到他的身上,淚眼模糊,“我在你心裏就這麽不堪嗎?是不是隻要我隨便認識一個男人,你都會往那些方麵想?就因為-——”
就因為我跟你表了白,你就這麽欺負我?
“我沒有這麽想.……”
“你就是這麽說了!”
芰荷蹲在地上捂臉,哭得聲嘶力竭,門外有人敲門,是那個瘸腿的老板,被他支走了。
伏白走過去,想要給她擦眼淚,被她狠狠咬了一口:“別碰我!”
所以,現在是誰碰誰呢?
日頭逐漸細落,灑在街道上的光線漸次暗了下去,被亮起的路燈照亮。
候在校門外的伏家司機左等右等,不見芰荷的蹤跡,正琢磨著進校找人時,芰荷垂著頭,從夜色中走來,拉開車門坐進去,一身疲憊、
司機見側靠在椅背後的芰荷,雙腳踩在椅子上,雙手交合貼住側身的額頭,像極了自我保護。
他憂心忡忡,多口問了句:“小姐.……你怎麽會從對麵走過來?”
“看到賣冰棍的小販,沒忍住買了幾根吃。”
她回答得波瀾不驚,聲音卻有些嘶啞,不像是吃冰棍吃出來的。
芰荷將頭深埋進手臂裏,啞啞的說:“黎伯,回去吧。”
“好。”
“今天的事情也不要跟他們說,不然爹娘該擔心了。”
黎伯頓了下,應了聲好。
車子逐漸消失在夜色中,驚起的葉片也回落到原地。
伏白目送他們離開的方向,眼睫低垂,臉上落下一片暗色的細影。
下午的火鍋店,她哭累了,臉上、身上都汗津津的,抽噎著身子埋在包廂一旁的沙發上,淚水漣漣。
一口飯都沒吃,力氣又耗光了,隻能瞪他,惡狠狠的瞪。
邊瞪邊哭。
怎麽會有這麽讓人心疼的傻丫頭?
“本想陪你好好吃頓飯,沒想到卻搞成這樣子。”
這次擦眼淚,她沒有拒絕。
細嫩的小腿抻出去,裙擺因為挪動而逐漸往上,白得跟個瓷玉似的,漂亮極了。
他錯開眼,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如小花貓般的臉上:“我再讓人送一份上來,吃飽了再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