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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我哥一直喜歡我

  大學生活有條不紊的開始,她在教室、食堂和宿舍三頭跑,忙得腳不沾地,任憑外頭東西南北風,她這裏自得安靜自在。


  天氣漸漸轉涼,她穿了件新式開襟的橘色外衣,上頭的仙鶴孤鬆遺世獨立。


  一日在湖邊寫生,支架好幾次被風吹倒,她扶了幾次,最後一次沒來得及顧,眼看就要跌進湖水中,一雙及時伸過來的手替她保住了畫架。


  “謝謝你。”


  一抬頭,灑落湖邊的光線反折,一張明豔乖張的麵容上,有一道淺淺的傷疤,猶豫著不敢認。


  “殷憂啟聖,多難興邦。”


  她主動把手伸過來,芰荷終於確定了她的身份,也笑著回握她。


  “咱們有六年不見了吧,伏芰荷同學?”


  湖中有一對天鵝,在碧綠的水中遊來蕩去,彼此依偎。


  芰荷托著腮,淺淺頷首。


  何老先生被帶走之後,閔珊抄起一個瓦磚就朝那個金發碧眼的女同學砸去,後者被砸破了頭,仍不甘示弱撲過去。兩人一下就扭打起來,誰也阻止不了。


  都說民不與官鬥,因為官蠻橫起來,民隻有死路一條。


  她找過爹爹,希望他能利用關係幫一幫閔珊。後來聽說她沒事了,還被家人帶回了杭州老家,再之後他們到了北京,就再沒有聽到她的消息。


  “你的傷疤.……”


  這件事本不該追問,畢竟她們還沒有熟到可以談論彼此心事的時候,可一張嘴,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閔珊倒是落落大方:“我故意留下來的。”


  她的眼神,堅毅中帶著不容置喙的冷硬,一如當年那個打抱不平的女孩:“釘在恥辱板上的烙印,需要用無數的鮮血才能洗刷。我要用它時刻來提醒自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話題有些沉重了,閔珊又毫不費力轉移話題,半開玩笑道:“不知小神童的芰荷同學能否賞臉跟我吃個飯呢?”


  什麽小神童。


  她腦袋甚疼。


  “我還聽說,進你家提親的媒婆都把門檻給踏破了,每隔一個月就得重新修葺。”


  芰荷收起畫板,作勢要打她:“別亂說。”


  提親的不少,可沒她說得這麽誇張。


  “我可沒亂說。”


  閔珊比小時候活潑了許多,金黃色的光線暈染她的五官,柔和了淩冽的傷疤,“不過你是怎麽想的?”


  她愣了下。


  你怎麽想?

  這句話除了爹娘,她是第三個問自己的人。


  她看著腳下被光浸滿的鞋子,在交疊移動中逐漸走出一條隱形的長線:“我什麽都沒想,隻想好好念書。”


  迎麵突然跑來一個女同學,臉色漲紅,滿頭大汗,看樣子找了她許久,上氣不接下氣道:“伏同學,你、你的爹娘-——”


  芰荷跑到校長辦公室時,收到一個友善溫和的目光,把手裏的聽筒遞給她。


  這位校長,便是曾經上海女子學堂的前任校長。被北京大學數次相邀,最後決定北上。


  她盡量平複心情,對另一端的人喊:“爹爹。”


  “芰荷,你回來一趟,爹爹有事跟你說。”

  她請了假,當晚就趕回宅院。


  燈火通明的走廊,從影壁到前廳,不過十多分鍾,她卻感覺走了一個世紀。少女天生的敏銳在提醒著她,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定會摧毀她凝造了六年的城牆。


  想逃,卻邁不動腳步。


  隻能像個被擺布的木偶般,神色低迷上了三節石階。


  陳品淳迎了出來,眼底滿是紅彤彤的血絲,握住她冰涼的手心,卻怎麽也捂不熱。


  一個老太太坐在雕花木椅上,穿著藏青色的舊式對襟袍子,扶著她的是年輕的孫兒。臉色蒼白,每吸一口氣,都止不住的咳嗽,滿臉的皺紋疊加在一起,像極了樹皮。


  她看過來,對上芰荷呆愣的眸光,於心不忍,幹脆別過頭去。


  芰荷猛然後退,抽回手想跑,被哭得稀裏嘩啦的秀秀攔住:“小姐,是關於少爺的事情……”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

  可是……

  “我哥說過。”


  芰荷強忍著翻滾的淚腺,喉頭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會參加我十八歲的成人禮。”


  身後有人走過來,遞出那塊有些褪色的淺金色懷表,是伏深:“這是他留給你的。”


  空中拋擲出一個物體,落地時表殼和表身脫離,表身上環罩的玻璃裂成網狀,分針卻還在頑強的轉動。


  “我不相信-——”


  芰荷扯著嗓子,甩開眾人的勸慰,像個被命運逼急的小獸,憤然逼近老婆婆,“你說他六年前就死了,可你為什麽現在才來?生病了?是真病還是假病?還是說是他不讓你透露他的消息?”


  “芰荷,夠了!”


  伏深強行扯拉住她,箍住她的肩膀,“六年前,浦江泛濫,船塢傾覆的消息遍地都是,我也找到了他當時購買的船票,老太太又是他親手送上船的幸存者之一……”


  說了這麽說,無非就是想要說服她,伏白,已經沒了。


  那個每年會陪她過臘八節、甘願讓她折來騰去、會送她新奇糖果的哥哥,在六年前,就被浦江吞得一幹二淨,連屍體都沒找到。


  “不,哥哥還活著——”


  芰荷拽著伏深和陳品淳的手,嚐試著說服他們,“我在學校見過哥哥,真的見過他,你們要相信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跟我相認,可我敢肯定,我見過他。哥沒有死,哥他還活著,好好的活著呀——

  “他說過,我留長發好看,我就留了,還有兩年,哦不,一年,還有一年我就滿十八歲了,哥會回來陪我的,哥從不食言,他說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的.……”


  在極度的悲慟中,她暈了過去。


  接下來幾天,芰荷過得如行屍走肉一般,目光呆滯。


  不吃不喝,也不哭不鬧。


  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的話都不搭理。


  伏深和陳品淳開始悔不當初,為什麽要把這個消息這麽早告訴她,他們明知伏白在芰荷心中占據了多大的位置。


  如今真是自作自受。


  庭院裏,枯黃的落葉飄滿地,抻出四向的枝丫將天空割接成無數塊,又是一年的寒冬,狂風凜冽肆虐。


  閔珊來的時候,撿了片銀杏樹葉,敲響了芰荷的房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我也不想當說客,隻是有件事,你應該不知道,是關於你哥哥伏白的。”

  髣髴闔上了幾個世紀的門,終於拉開半條縫隙,一張蒼白又瘦弱的臉逐漸浮現在閔珊的眼中,嬰兒肥全沒了。


  裙子單薄,更加凸顯她的瘦弱不堪,連站一下都會眼冒金星。


  閔珊迅速把門關上,聽到一聲沙啞的命令:“別開燈。”


  像是音癡碰上了二胡,拉出的音不是低重,就是喑啞,難聽極了。


  她收回手,坐在芰荷對麵,突然開口說:“你很幸福。”


  “關於我哥哥,你知道些什麽?”


  對於她的希冀,閔珊把能鐵盒裏找到的各種五彩糖推過去:“你先吃,邊吃我邊說。”


  芰荷別過臉,雙手環在膝蓋上,恰有一道灰茫的光落在下頜骨上,像裂開的麵具一角,寒光凜凜:“如果沒什麽可說的,就你請出去。”


  她已經不吃糖果很多年,兩顆小虎牙也長了出來,比原先的漂亮整齊。


  “你哥說,讓我跟你交朋友。”


  閔珊站起身,把堆積在胸口的話一股腦兒全說出來。


  不記得是哪一天,她剛回家,就碰到一個英俊儒雅的男人,舉手投足都有一股讓人不能忽視得氣場。爹爹與他似乎很熟,兩人相談甚歡。


  她心不在焉做完作業,就下樓去,他還沒走。爹爹把她叫過去,然後介紹說:“這是我的大女兒,性子有些跳脫。”


  那是她第一次對陌生人如此和善,心跳如擂鼓般劇烈,向他問好。


  他笑了笑,讓人如沐春風,然後說:“我有一個妹妹,或許你們可以成為好朋友。”


  她爹頓時樂了,笑著追問妹妹的名字。


  他沒說,隻在她的掌心中寫下一個字,她頓時了然於胸。


  “還記得同學問你,為什麽小小年紀就能博學古今時,你是怎麽回答的嗎?”


  說這話的時候,閔珊好像就在當場,把芰荷的話一字不落說出來,“你說,我有一個哥哥,十五歲考進劍橋,連跳兩級,還拿了碩士學位。”


  如果當時他回劍橋,相信用不了多久,也能輕易拿下博士學位。


  眼底裏透出來的驕傲,帶著與有榮焉的喜悅。


  “看得出來,你們給予彼此的感情,深沉厚重,絕非一般的俗言讚語可以形容的。”


  芰荷積攢在心頭的酸楚,在這一刻,又像滔天海浪般湧了上來:“我等了他六年,他就輕描淡寫還給我一個破懷表,憑什麽?”


  環住膝蓋的手掌閃著一抹金黃,口裏罵著破懷表,卻又舍不得扔出去。人呀,都是矛盾共同體。


  閔珊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聽過一句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既然相信他還活著,為什麽每日這麽虐待自己?萬一他正千方百計來尋你,可你最後卻香消玉殞,最後隻會讓兩人都抱憾終生。”


  芰荷不吭聲。


  閔珊又添了把柴:“反正我把話擺在這裏了,你要是再不愛惜自己,到時候你哥哥回來,我就追他。”


  芰荷拍開她的手:“你敢!我哥才不喜歡你!”


  “他不喜歡我難不成還喜歡你?”

  芰荷氣得臉紅脖子粗:“我哥一直喜歡我。”


  “哪種喜歡?”


  芰荷猶豫了下,哼她:“不害臊,張口閉口就是喜歡。”


  “怎麽?你有意見?”


  “何止有,還很大。”


  閔珊聳聳肩,一副‘懶得跟你計較’的模樣。


  芰荷也不想理她,開門,趴在門外偷聽的秀秀差點跌個狗吃屎,剛才聽她們起了爭執,真怕她們會打起來。


  誰知她家小姐隻是淡定瞟了她一眼,然後說:“秀秀,我餓了。”


  秀秀怔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閔珊隻覺好笑:“還不快去,等下她反悔了,你又得可憐巴巴在門口哄她吃飯。”


  秀秀一個激靈:“我、我這就去。”


  “她要吃少帥壇子肉、百花春滿園——”


  芰荷揉著饑腸轆轆的肚子,白了她一眼:“明明是你想吃。”


  “借你的名義用用,不要這麽小氣,好歹得犒勞一下我這個功臣喲喂。”


  芰荷把燈打開,短暫的眯眼後,酸澀的眼角逐漸適應明亮的光線。拉開檀木右側的抽屜,裏頭躺了一本書,是他離開那晚沒來得及收起來的英文書籍。


  這些年她英文能力突飛猛進,已經能把這本書的內容看個七七八八,關於鐵路、關於權益、關於.……殖民地,這三個字,是他錐心之地。


  那日她隨手一點,沒想到卻戳中了他的心窩子。


  哥,我還是那句話,我等你回來。


  一直一直等。


  伏白把望眼鏡拿下來,在手中把玩:“你不該這麽做。”


  身後的人正在剝砂糖橙,硬邦邦的,汁水卻很甜。聽見伏白這麽說,不假思索回了句:“沒看到她已經半死不活了嗎?”


  “沒了我,她會活得很好。”


  “不,你們會遺憾終生。”


  一塊橙皮戳進拇指的指甲裏,有些疼。


  做了好事還受懲罰,太不公平了。要不是上一世的伏白苦苦央求,她也不會多管閑事,利用閔珊的嘴點化芰荷。


  望眼鏡在手中繼續轉著,起碼有十多圈,才又緩緩抬起來,落入視線裏的她,吃飯前,依舊保持著喝湯的習慣。


  餓了那麽多天,怎麽吃得還這麽少?

  不,應該說,這些年,她一直吃得很少。


  再留意她碰過的菜,眸色暗了暗。那麽愛吃甜食的嘴,怎麽塞進去的都是苦不拉幾的菜?

  “她是想告訴你,她為了你,心甘情願吃了六年的苦。”


  終於又嚐到了冰涼的甘甜,楚辭的眼角眯成兩道彎彎的月亮。等某人醒了,她要他也嚐一嚐民國正宗的砂糖橙。


  伏白垂下的手掌握成拳頭,骨骼突兀泛白:“你打算把那個人怎麽辦?”


  身邊存在一個安全隱患,極容易讓芰荷陷入危險當中。


  剝絲絡的手頓了下,楚辭偏頭看他:“你現在所做的事情,難道就不危險嗎?”


  香甜濃鬱的橙味在空中蔓延:“又或者你打算以危險為借口,避她一輩子。我倒是無所謂,怕就怕她為了等你,蹉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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