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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哥,你變了!

  七年後,凜冽的寒風冷得人直打哆嗦。


  “小姐,您走慢些,小心台階——”


  鵝黃色仆服的傭人前頭,一身形瘦高的少女腳步迅疾,雙頰氣鼓鼓的,臉上烏雲籠罩,髣髴下一秒就會下起傾盆大雨。


  “啊——氣死我了——”


  少女揪著沙發上的毛絨邊角,越想越生氣,“不行,我要讓娘親去同那個老家夥辯上一辯,上個學而已,連自由都被剝奪了,簡直豈有此理!”


  女仆抱著少女的厚實外衣,怯生生的提醒:“太太今天要參加亨利太太小兒子的百歲宴。”


  “……哦……”


  她躍起身,筆直朝外走,“那我找爹爹去。”


  “老爺這幾天都在廣州各大貨行辦事……”


  少女惱了:“你有什麽話不能一次性說完嗎?”


  女仆委屈吧啦垂下臉,心說,您也沒問不是嗎?


  少女揪著頭發來回踱步,鞋跟與地板叩擊發出清脆又尖銳的聲音。每次她被氣得不行,不摘花不砸瓶,就愛折騰滿地鋥光瓦亮的地板。


  樓上下來一道人影,清雋修長,儒雅俊逸。骨節分明的長指搭在扶手上,舉手投足都帶著一份攝人心魄的魅力。


  女仆剛要驚呼,被男子輕輕搖了下頭,示意她不要出聲。悄無聲息走到少女身後,變魔術般遞過來一顆糖。


  少女一向對糖來者不拒,即使現在千頭萬緒。她含著糖,口齒不清地問:“秀秀,你說我們拿家裏幾個古董去跟老家夥換,他會不會同意?”


  這雲淡風輕的語氣,真像個敗家的小女孩。


  “他同不同意我不知道,但是你會被責罰倒是可以預料?”


  “說的也是……”


  不對,這聲音……


  芰荷怔了下,火速回頭,興衝衝大喊一聲‘哥’,撲過去抱住他,喜不自勝。


  伏白揉了揉她的後腦勺,眼角眉梢也被她感染:“比去年又長大不少。”


  芰荷高挑起眉頭,挽著他的手臂晃來蕩去,不肯放下:“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沒提前告訴我,我好去接你呀~”


  臉頰被他捏了幾下,笑:“你今天要上課。”


  她撇撇嘴:“跟沒上差不多。”


  她讀的是上海有名的女子學堂,不過她的心思壓根不在讀書上,反而熱衷研究別人的穿衣打扮。


  他剛才隱約聽到一些,還沒來得及發問,又被她搖著手腕問:“這是什麽糖?”


  “toffee。”


  她學東西都是半吊子,但是英文卻極其優異,時常愛跟留學劍橋的哥哥用英文交流,有時候還玩接龍,可這個詞,她是第一次聽說。


  “太妃糖。”


  他從身後拿出一個方形禮盒,上頭還打了一個淺藍色的蝴蝶結,一看就是給她的禮物。


  芰荷晃了下,聲音嫩嫩的,卻像裝了不少東西。迫不及待拆開包裝,裏頭塞滿一小顆一小顆的糖。


  深棕色的外衣裹著,入口絲滑,甜中居然帶著鹹味,回味中還帶著牛奶的香氣。


  “這是美國新澤西州一種海邊小吃,前不久被有一家太妃糖店被洪水淹沒,當地的人便對當時的太妃糖加以改進,也就是你要在吃的這一種味道。”


  伏白不緊不慢的解釋,轉眼便看到芰荷眼睛裏裝滿了喜悅的星星,抱著糖果原地轉圈圈:“哥~我感覺自己就是燕子山僧!”

  伏白見她如此開心,也起了逗她的心思:“人家燕子山僧三十歲不到。牙齒都掉光了,你現在這模樣,跟他也差不了多少。”


  芰荷朝他吐了吐舌頭,拇指和食指朝兩邊掀起上嘴唇狡辯著:“我隻是少了兩顆小虎牙,它長歪了,我就好心讓它掉了而已!”


  伏白不肯捧場:“真的?”


  “哥,你變了。”十歲的小丫頭氣呼呼甩開他,像個被薅了毛的野貓,“你再也不是那個疼我寵我愛我的伏白了……”


  越說越委屈,口中的太妃糖倒是咀嚼得哢哧作響。撕了三四個包裝紙,一股腦兒塞進嘴裏,活脫脫的蛤蟆嘴。


  伏白知她在做戲,笑著扶額,配合著她:“現在道歉也遲了,讓我想想還有什麽法子哄妹妹……”


  芰荷別過臉不看他,耳朵倒是靈敏得很。聽見沙發另一頭的他起了身,繞到花瓶後,有腳步聲,卻沒上樓,也沒回來,這是要去哪裏?


  沒忍住,悄咪咪轉過頭,這一轉,險些沒把她嚇死。她那個高門學府裏出來的哥哥,像個小孩子一樣藏到她身後,手裏抱了個比剛才還要大一些的盒子,照例抿唇淺笑。


  這抹笑,髣髴能融化世間頑固不化的冰川,心一下悸動不已。


  芰荷在他的鼓舞下,小心翼翼拆開,是一套她從未見過的女子薄款長裙,淺碧色,上頭的蕨類花紋繡工極高,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她看著他,他亦看著她,把衣服塞到她手中:“去試試看。”


  最近這幾年,老式的長褂和滿族服飾無法滿足人們追求時尚的腳步。


  就說說小姑娘今日這身高領衫襖搭配黑色長裙,袖口寬而窄,裙邊紋繡著花紋,顯得身材纖細又高挑。雖隻有十歲,卻比同一個年齡段的孩子高處一個頭多。


  這套‘文明新裝’,恰是他在回國途中於刊登在報上所見,一如兒時的她,不喜施圖紋,不愛戴簪釵、手鐲等首飾,齊肩短發柔順貼耳,不說話的時候,的確挺像個溫婉的大家閨秀。


  芰荷上了樓,伏白慣例掏出鑲了金邊的懷表,聽秀秀事無巨細細說著過去一年芰荷的種種,尤其是在聽到在課堂上因偷吃八寶糖而被何老先生罰站一事,有些忍俊不禁。


  “先生還讓小姐抄《增廣賢文》,被小姐罵說.……”


  完了!說漏了!


  她忙捂嘴!


  “說了什麽?”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秀秀也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小姐說它迂腐不化,上課死板,不懂得因材施教,還……還說他留個辮子頭,不知在愚忠著什麽.……”


  何老氣得不輕,不僅沒收了她的糖,還要找伏深告狀。


  “何老還說,要是老爺夫人明日沒空去學堂,就和校長親自登門拜訪……”


  懷表的外殼一聲緊接一聲敲打,秀秀摸不清這位大少爺的脾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芰荷下樓的時候,仍舊穿著那間加絨的衫襖和黑裙,鞋跟與樓梯在緩慢的撞擊,臉頰緋紅,盛滿了喜悅。


  那件蕨衣長裙,最適合夏天穿。聽著蟬鳴鳥叫,站在綠蔭下,深吸一口氣,裙擺在草坪上慢悠悠拂過,迎麵吹來的都是夏天的氣息。

  腳踩在倒數第五節的樓梯時,詭異的氣氛讓她覺察出不對勁,而且這股怪異,一定跟她有關。


  大事不妙,躲為上計。


  誰知還是被他揪了個住:“過來。”


  芰荷斜著目光從秀秀眼裏看到了‘我也很無奈’的委屈,立即明白了怎麽回事,咬著牙哼她:你這個叛徒!

  “哥,衣服很好看,我也很喜歡呢~”


  坐到他身邊,打算采取溫情攻勢,曲線救國。


  兩位長輩不在家,遠水再怎麽快,也救不了近火,為今之計,唯有自救了。


  伏白動了下身體,佯裝要解手腕上的襯衫扣子,避開與她的觸碰。


  在他麵無表情般的注視下,芰荷摸了摸鼻子,默默走到一旁繼續今日的罰站。


  在伏家,包括老爺夫人在內,都極其寵愛這個二小姐,她說一說也不敢說二,她往東其他人堅決不敢往西。唯獨一個人離開,就是眼前這個解著袖扣的大少爺。


  據說,他是伏深的養子,十二歲去了英國讀書,每年臘八節才會回來,可卻與二小姐最是親近。二小姐從小就沒有什麽朋友,時常叨念哥哥,還有他帶回來的新奇玩意兒。


  二小姐誰的話都不聽,隻聽哥哥的。


  很多人也不明白,伏深既然不缺錢,為何不將一雙兒女一同送去英國深造?

  “今天.……”


  “我知道錯了。”


  趁他開口責罵前,得快快認錯,不然哥哥生氣了,下次就不給她帶禮物了,“我保證,以後一定認真聽講。”


  說完,還豎起三根手指衝著天,眼神真摯懇切。


  袖邊上扣子太滑太小,他捏不住,索性也就不解了:“真知道錯了?”


  小女孩點頭如搗蒜,那模樣真真的兒。


  “錯在哪兒了?”


  她忙將腹中打好的草稿一股腦兒說出來,像背書似的,還搖頭晃腦,不知道的以為她在唱歌呢。


  案台傳來了鈴聲,他接了,似乎是熟悉的人,芰荷拍了拍胸脯,暗自給那個‘及時雨’豎起大拇指。


  那片雨嗓門挺大的,隔著老遠她都能聽得到他興奮的哇哇大叫。


  伏白微翹著唇,似笑非笑。通常露出這個表情,證明他的心情正在逐漸轉好,趁這時溜走,再好不過。


  “去哪裏?”


  才轉身,就被第一時間逮住……

  貓著身子的芰荷嘿嘿一笑,故作懂事道:“你要有事就先忙,我就不打擾你了。”


  伏白捂著聽筒,涼飄飄看她:“剛才認錯態度不堅決,重新來。”


  “.……”


  她黑著臉,當著外人的麵兒?你不要麵子我還要麵子的好不?


  她想了想,喊他:“哥……”


  沒等伏白反應過來,眼前閃過一道影子,腰上一震,耍賴的小丫頭埋在他的毛衣裏頭拱來拱去:“哥,我都知道錯了,你就不要再生氣了嘛.……”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說的就是他呀。


  不論之前怎麽琢磨著要冷臉斥她,可當她纖細嬌小的身體撲過來,他就得立馬舉手投降,也不知這丫頭給他下了什麽藥。

  “jie,你身邊居然有女人說話的聲音!oh,unbelievable!女朋友?還是未婚妻?難怪淩晨船泊岸時你片刻都沒耽誤,急哄哄下船,原來是密會佳人來了.……”


  適才捂住話筒的手被小丫頭這麽一撲,讓對麵的人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揉了揉突突跳動的額際,不耐煩吼了句:“stop!”


  懷中的芰荷被這麽一嚇,以為哥哥對自己發火了,憋著眼淚默默鬆開手,垂著腦袋不說話。


  小丫頭要傷心了,他也沒心情跟個滿是八卦的家夥聊,丟下一句幹脆利落的‘掛了’,轉而看她。


  長得高有個不好的地方,看個人都隻能蹲下來。


  兩人的氣氛要命的尷尬。


  無處安放的手從她的發頂移到肩膀,又收回:“我沒生你的氣。”


  “我知道……”


  “他太囉嗦了,我就讓他閉嘴。”


  “.……哦。”


  “義母什麽時候回來?”


  她搖搖頭,手悄悄抬起來:“不知道……”


  唉,才十歲的小丫頭,揣了顆玻璃心呢。


  他搭上她的肩膀,又往上移,溫熱的大掌覆上又軟又小的手指,拉下來,替她抹眼淚:“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當著你的麵兒大聲說話了,好不好?”


  “真……真的?”


  她抬起淚眼模糊的一張臉,一掐就出水,總感覺裏頭藏著一股狡黠,為時已晚,隻能歎口氣點頭:“真的。”


  芰荷立馬破涕為笑,示好的替他解手腕上的袖扣,睫毛上還沾著晶瑩的水珠,鼻尖通紅,像個乖巧的洋娃娃。


  伏白抬手擋額,真是著了她的道兒。嘴角翹起一抹淺淺的弧度,不易察覺。


  當晚,陳品淳和伏深一前一後回到家,陳品淳一如往年那般,有條不紊替伏白準備接風宴。


  這位名義上的兒子,相處時間雖然不多,可卻看得出是個有但當、又韌性的孩子。縱然每次他都強調不需要如此大張旗鼓,可一家人的團聚,哪能從簡?


  活絡的餐桌前,伏深與伏白彼此交談著所謂男人之間的事,陳品淳分別給丈夫和一雙兒女夾菜,對於他們所談的事情不予置評。


  芰荷一有吃的就停不下嘴,尤其是跟甜味沾邊的葫蘆美人肝、糖醋澆排骨、酒凝金腿.……

  陳品淳拿著筷子,沒忍住笑她:“看看你,吃得滿嘴都是。”


  芰荷不以為然,緊盯著那個紅燒獅子頭,撞了下身旁的伏白:“哥,幫我擦一下嘴。”


  氣氛靜了一下。


  伏白習以為常替她收拾,又把圍在她脖子上的巾帕擺正,提醒她:“坐好一些。”


  “哦……”


  把腿放下,繼續戳那個紅燒獅子頭。可它就像是跟她有仇般,死活不肯聽她的話。


  剛才還在高談闊論的伏深放下酒杯,臉上有微醺的酒味:“在這個家裏,也就隻有你能管得了這個無法無天的小丫頭。”


  話音才落,伏深感覺胸口被什麽東西砸中,往下一看,淺灰色的馬甲被小丫頭甩過來的小獅子頭砸個正著,紅彤彤的醬汁砸出了一個明顯的小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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