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避而不談的往事
抿唇,鼻尖浮動著濃鬱的藥香,交纏的白色繃帶晃著她的眼睛:“上次我不告而別,這次換成你了。”
他愣了下,旋即發笑:“這是委屈上了?”
她搖搖頭,看著眼前這個護佑自己的男人,新長出來的胡茬磨蹭著手心。其實她想說,每次入陣,他們都是遍體鱗傷回來。這次更甚,丟了一條手臂,這一場場傷筋動骨的入陣,她真的怕了。
不怕自己受傷,就怕會連累他。
見她耷拉著眼皮沒說話,帝居有些無奈又覺好笑:“我這還沒追究呢,你自己倒是先委屈上了.……”
“現在這樣,挺好的。”
不過短短幾個字,帝居心裏像壓了一座山,臉上的笑意淡去,視線下移:“真覺得這樣挺好的嗎?”
看著那無蹤無影的雙腿,心口的呼吸滯了又窒。
小手遮住他的視線,像是在自我安慰,又或者想讓他放寬心,輕聲低語:“隻要蓋住,就看不見了。”
手腕被他拉下,臉色冷了幾分:“這是自欺欺人。”
第一次沒被她的美人計誘惑,還真是嚴防死守呀。
楚辭沒辦法,眼角又溜到他的斷臂,被繃帶擋著,看不全。
“怕我出事?”
漫不經心將她內心的想法說出來,心裏頭的大石越發沉重了。
她沒吭聲。
“既然我前世是仙界太子,你覺得仙界會讓我出事嗎?”
楚辭冷哼:“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
尤其是仙界那群人,信不得。
誰知他回:“靠你呢?”
“.……”
又是一句猝不及防的情話。
不按套路出牌。
“我在跟你說認真的呢。”
“我回的也很認真。”
“帝筳簿!”
小姑娘要炸毛了,他得趕緊順一順:“從現在起,到我康複,這期間咱們先不討論這個,存檔,行嗎?”
還真當自己是電腦,存檔?
“陪我睡一會兒。”
趁他不注意,從他的懷中溜出來,有些幽怨:“你真不打算回自己的房間?”
他挑眉:“夫人這是不想獨守空房,在變相的邀請為夫嗎?”
就不能停止你這惡趣味的胡言亂語嗎?
“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
出了庭院,她給吾伯打了個電話,把第二場陣法中發生的事情逐一告知。
末了,她頓了下,在斟酌。
千麵閻羅察覺她的停頓:“有什麽話,可以直說。”
“您聽過玉龍雪山嗎?”
她察覺到他的呼吸窒了下,氣息有些不穩:“她傷你了?”
“沒,沒有。”
看樣子,吾伯對梔姨還是有印象的。
“那就好。”
“她……羽化了.……”
那頭頓了幾秒,像是麵對麵的點頭般,表示自己知道了:“她有什麽話留給我?”
“她說,讓我向你問好,還說.……從沒後悔認識你。”
通話結束,楚辭還有些恍惚。
手機在掌中握緊,隱隱泛著疼,骨骼都酸了,力道卻沒有鬆。
結束前的最後幾秒鍾,她問:“您……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時間到了,我會告訴你的。”
語氣平靜,好像僅僅隻是尋常人家的話家常。
她明白,現在不說,是時機未到。
垂簷下的光影交錯,眼眸隔著一條廊道,看到幽光淺淺的客房。
正如她也有事瞞著他一樣,如果可以的話,她寧可隱瞞他永生,永世。
還沒到緘默閣,就聽到蔣薜荔冷淡得似寒冰的聲音——
“哦,是嗎?”“隨便。”“與我何幹?”“請你轉告他,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氣勢洶洶掛了電話,回頭便看到了楚辭。
冰寒的夜風撩起兩人的衣角,楚辭裝作什麽都沒聽到,從她身旁走過。
“喂,你都聽到了吧。”
腳下有樹影,在楚辭的身上左擺又晃:“現在不喊我嫂嫂了?”
蔣薜荔一時語噎,當初這麽做是為了拉近兩人的關係。
現在卸下真麵目,繞著她轉了半圈才找回話題:“這件事不許你告訴任何人!”
這話,奶凶奶凶的。
“尤其是江蘺!”
楚辭忍俊不禁,故意逗她:“蔣九翼圖謀的是帝家的產業,跟江蘺有什麽關係?”
“他那張大嘴巴,他一旦知道,就相當於全世界都知道了。”
“誰說的,我嘴巴是最嚴實的。”
從角落裏冒出來的江蘺,連外套都沒穿,渾身顫抖,嘴唇也發著白,看樣子躲在這裏已經有一些時間了。
蔣薜荔冷下臉來:“誰讓你躲在這裏的?”
他攤開手掌,裏頭躺著一顆烤得有些焦黑的紅薯:“看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就試著去烤了幾個,手藝雖然沒有帝居的那麽好,可至少也成功了……”
“你不知道紅薯吃多了會放屁嗎?”
江蘺臉色一變,灰溜溜收回手:“那我-——”
紅薯被火速搶走:“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握在手中,心生歡喜。
江蘺受寵若驚,見楚辭在,心慌了下:“廚、廚房還有幾個,我去給你們拿來。”
這對歡喜冤家。
楚辭笑著婉拒,把空間留給兩人。
才五分鍾不到,蔣薜荔捧著紅薯回緘默閣,臉上的表情有些難以形容。
似喜,可眉梢多了股的悲涼。
似憂,嘴角卻掛起一抹笑意。
楚辭拿了塊毯子,遮住下半身:“我們聊聊?”
蔣薜荔可有可無坐下,拿眼覷她:“先說好,我十一點半之前必須休息,你不許耽誤我的時間。”
“你休學了?”
一針見血的話,讓蔣薜荔措手不及。
良久,她點點頭,攤攤手,故作灑脫:“反正我也不是塊讀書的材料,又何必浪費時間。”
楚辭他們入陣後不久,她就主動休學。反正她的重心也不在這裏,又又何必再在他事上浪費。
壁燈從兩旁投射過來,倒映著光澤的雙眸透出一抹堅毅的神色。
一夕之間的家變,已讓她一夜長大。
“也好,”楚辭揉了揉她的發頂,粲然一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蔣薜荔心頭一顫,這熟稔又輕鬆的語氣,為何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離我遠點。”
她有些無措,避開楚辭的觸碰,舍不得吃的紅薯,被揉了幾下,一不小心就掰成了兩半。
覺得尷尬,找了個洗澡的借口神色遊移。
楚辭大概料到她的心中所想,響起她方才遊離的目光,搖頭一笑,看樣子今晚,她的心事更重了。
桌子的斜對麵是掛衣柱,上頭放著一張報紙。撰寫的內容是一個星期前,頭條的大版篇幅無一例外都在贅述著一個人——蔣九翼的‘光榮事跡’。
報紙被刻意藏了起來,可從邊角的翻動來看,這件事似乎困擾了報紙的主人許久。
楚辭抿著唇,拎在手上的毛毯在燈光的投射中深了幾分。
有些事,還是得盡快處理。
第二天,她拿到了一份傳輸資料,上頭是嫽澧族人僅存的名單:蔣薜荔、孟陬、靈均(和芷),宿莽。
將資料折疊好,順便把今天的出行目的告知帝居。
他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眼色,壓著頭看她笑:“背著我去跟別的男人約會?”
勺子丟回碗裏,不喂了。
不就是因為一個高華丘嗎?
手腕被他拉住:“開個玩笑,別當真。”
哪有人開這種玩笑?
她沒好氣道:“保不準下次入陣,他就成了我合法的丈夫。”
甩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就離開了。
綠燈亮起,她推著輪椅上坡。為了不嚇到其他人,隻能出此下策。幾不可聞歎了口氣,有腿腳跟沒腿腳在她這裏沒啥區別。
到了第三分局,門口立著高華丘,看模樣似乎在等人。
還沒到警局門口,頭頂多了道黑影。
高華丘笑吟吟繞到她的身後:“楚小姐是吧,我是第三分局的一隊的隊長高華丘,幸好沒讓你等。”
聽他這話,又見他一身便服,看樣子今天是調休。
楚辭心裏有了答案:“你好。”
唇角止不住地上揚,除了那個醋缸子帝某人,還有誰會將她的事情日夜記掛在心上?
“你怎麽會認出我?”
畢竟剛剛過去幾個坐輪椅的人。
“觀察力。”
今早,帝居來電話時,他還在睡夢中,迷迷糊糊隻聽到他說自己安排的律師想要見蔣九翼一麵,腿腳不方便,讓他親自去迎。
他含糊應下,又猛然躍起。
剛才是誰的電話?
說了什麽?
該死的,自己怎麽就應下了?
見到楚辭的刹那,心髣髴被什麽東西重重撞了一下,怦怦跳著,頓時心如明鏡。
難怪一向桀驁不馴的帝大師肯親自打電話過來,還用了‘麻煩’‘請’‘多謝’.……這幾個跟他孤冷清高的性子極不相符的敬語。
他閱人無數,從未見過如此美得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的女孩。就像是深海裏縹緲的水中月,無法用俗世的一切工具打撈,隻遠遠欣賞,便已是滿足。畢竟人家手上戴著晶瑩閃亮的鑽戒,一看就是名花有主,他人可肖想不得。
在某人的關照下,高華丘私下做了安排,見蔣九翼的事情幾乎是暢通無阻。
幽暗的探監室,一麵厚實的牆壁割斷兩人的距離。鐐銬的響聲從廊道一路過來,一直延伸至楚辭對麵的房子。
曾經西裝革履的蔣九翼,如今穿著淺藍色的牢服,陰暗的臉色上下打量著楚辭,語氣不屑:“那死丫頭找你來的?”
楚辭掃了眼自己這一身白色的正裝,驀然想笑。不得不說,某人除了喜歡占她便宜這件事外,其他方麵還是值得肯定的。
“蔣先生你好,我是帝先生安排過來見你的律師,我姓楚。”
假笑是避不可免的。
“我不想見你。”
“我也不想見你。”
沒想到楚辭說話會這麽直白,蔣九翼剛想把電話掛斷的手勢頓了頓。
楚辭趁此機會,開墾荒地:“關於你瀆職賄賂、濫用職權和挪動公款這幾項,帝先生已經保留了追究的責任.……還有你買通他人給蔣二小姐發威脅恐嚇的短信這件事,業已被我們記錄下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楚辭將視線從文件移向他扭曲掙紮的臉,繼續念下去。
“我說了,我沒有做!這些都是路幽昧那個吃裏扒外的家夥誣陷我的,我雖然有私欲,卻從沒想過要加害我的女兒——”
短暫的會麵,以蔣九翼的癲狂告終。
負責看守的警察將癲狂的他拽走,鐐銬的響聲隨著他的掙紮而不斷叩擊地板,一聲又一聲,像石子落湖般震顫她的心。
光從上頭的斜窗投射進來,落在楚辭處變不驚的臉上,鬢發染了一抹金黃,闔上文件夾,上頭什麽東西都沒有。
探監前,高華丘曾提醒她,蔣九翼自入獄後,神誌就開始不正常,尤其是提到這起案子時,更是一反常態,猙獰的模樣好似被鬼附了身般。
安排了好幾個心理醫生,最後得出的結果都出乎意料的一致:裝瘋賣傻,逃避責任。
可依照她今天的所見所感,敏銳的直覺告訴她,蔣九翼並非裝瘋,可為何幾個心理醫生都給出同樣的結論?
出門的時候,嗖嗖的冷風灌進脖子,從敞開的領口湧進去,寒意從腳底開始哆嗦。
雖說崦嵫山四季分明,可她有神骨護體,對冷熱的溫度沒有多大的感覺。可如今神骨和元神殘破,雖有潘玉兒和羌蕊最後殘餘的精魂修補,寒風卻會趁虛而入。
“多穿些,腳踝會冷。”
某人最後一句話被她拋至九霄雲外,現在重新撿回來,真是懊惱不已。
搓了搓手指,冷的卻是腳脖子。
“楚小姐,我送你吧。”
高華丘臉上依舊是那抹友好的深笑。
美人行動不便,自然得有護花使者鞍前馬後。
可美人的目光卻不在他身上,越過他,停在非機動車道,黑色的悍馬旁,俊逸頎長的長軀斜靠車門,不疾不徐正朝她走來。
“我的人,我來送。”
長臂搭在高華丘身上,力道極重,連骨頭都泛著難以抑製的酸疼。
高華丘舉起雙手,表示:“我隻是受人之托,送佛送到西。”
帝居沒理他,彎腰刮了下楚辭的鼻梁,聲音極細極柔:“累嗎?”
光天化日之下,他甚少做親昵的動作,每有特例,不是心情不好了,就是心情太好。
楚辭雖氣他傷還沒好就到處亂跑,可在外人麵前,還是得給自個兒男人麵子:“不累,冷。”
帝居二話沒說,脫下大衣裹住她的身軀,單臂抄起她,步伐沉穩朝悍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