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位卑未敢忘憂國
果不其然,尤光源靠著敏銳的嗅覺,找到之前自己受傷的地方,血早已被白雪掩蓋,連那日撕裂戲袍的荊棘都被壓彎了腰。
它來回徘徊了一會兒,下巴搭在爪子上,另一條傷爪內勾,熱乎乎的氣息滿帶著惆悵,盡顯憂鬱。
“你這個家夥,表麵上看刀槍不入,心跟塊玻璃似的,一碰就碎。歉我道了,也承諾會賠錢,你呢,一聲不吭走掉了,也不知是生是死,唉……”
爪子扒拉掉上頭的雪,長出來的野草根莖裏頭竟還有點紅:“都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差點斷了我一條胳膊,我都沒讓過世的爸媽跟你計較,你倒好,甩臉一走,連個交代也沒有,小氣鬼……”
這個小氣鬼魏巍,當真是音信全無。
楚辭聽了也是五味雜陳,沒想到平日裏喊打喊殺的兩個人,居然在無形中擁有了不解之緣。
“別過去。”
帝居落後她幾步,關掉手電筒,“讓他緩一緩。”
有些事情憋在心頭太久,需要一個途徑抒發出來。它既然躲開他們獨自過來,也是不想讓他們知道。
倒計時,五天。
中間過渡的四天,他們待在房子裏,像平日裏一樣,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
偶爾還和某人鬥幾句嘴,增加生活樂趣。
這夜,某人堪堪準備好晚飯,褲袋裏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邊接邊給她夾菜。短短一分鍾,她的碗中就摞起一如小山般的菜肴。
見他放下手機,她正好夾起一箸西籃花,小口小口的往嘴裏送。
他倒是耐得住,什麽話都沒說,而自己碗裏的菜不僅沒少,還被他添了不少。
好似回到了宅院那幾天,一日三餐都是他來做,倒是她,無所事事跟在他後邊,被他這喂幾口,那嚐一勺,十分愜意。
“不喜歡吃?”
幽深的眸光捕捉她髣髴凝滯般的動作。
楚辭搖搖頭:“那個電話.……”
又別喂了一口炒得軟糯鬆香的雞肉:“先吃飯,等下再說。”
這一餐,她吃得格外撐,還有些胃脹氣。
尤光源正在啃骨頭,一聽到反胃的嘔吐聲,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你該不會.……”
楚辭見他一反常態的興奮,還圍著她轉圈圈,有些茫然:“該不會什麽?”
爪子朝她招了招,伏在她耳邊低語,說了幾個字。
楚辭紅著臉搖頭:“當然不是.……”
“一定不會錯的。”
他信誓旦旦開口,還給她舉各種各樣的實例,從古至今,從飛禽到走獸,各種科普,興奮得像個三歲小孩。
楚辭朝帝居丟去一個無助的目光,後者似在沉思什麽,突然起身,徑直拿過她的大衣:“穿好。”
又拿過自己的大衣,讓她替自己穿好,什麽話都沒交代,牽過她的手出門,卻撇下尤光源:“你留在家裏。”
尤光源沒有任何不滿,反而激動得猛甩尾巴:“沒事沒事,你們盡管去過二人世界,不用管我。”
寒風迎麵吹來,她冷得直抖腿。
“過來。”
他敞開大衣,把她緊緊抱住。
今晚的他有些奇怪,又或者說,越接近那個時間,他越發沉默。
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瞞得了其他人,卻騙不了她,越是平靜的湖麵,海底早已翻滾如潮。
“.……去哪裏?”
手裏拎著手電筒,一縷幽光從腳底向遠處延伸,由深至淺,將幽冷的夜映照出淺淺的光澤。
他的雙唇緊抿,眸光凝視前方,似乎沒聽到她的問話,抱著她一個勁兒向前走。
寒冰海附近一百米,設置了一圈約莫一米七的圍欄,圍欄四周掛著一串串細小的水銀燈,幾乎每一盞燈上都落了不少雪。
一閃一閃,放眼望去,還真有些地上星星的既視感。
再近一些,耳邊的嗡嗡聲越發強烈,光聽那渾厚沉烈的響聲,就猜到一定是架比飛機還要沉厚的大型物體。
再靠近些,四周燈火通明,每個人都在忙碌。大冬天,好幾個人都穿著一件簡單的汗衫,汗水從他們的額頭滑落,浸濕衣領。
她無疑中瞥見那些被鐵鍁挖了或深或淺的坑,無一例外都填埋著黑色的物體。
她收回視線,心頭悵然若失。
前頭有幾個人,其中一個持身立如鬆柏,另外幾個手腳並用,試圖拿自己的經驗說服他。
“落先生。”
男人回頭,是不久前被她說服的中年警官。
他不喜被人喊他官名,久而久之,‘落先生’這個稱呼就應運而生。
落先生見到他們二人後,緊繃板直的臉色有了鬆快,朝他們招手:“你們也來聽一聽。”
聽了一個來回,楚辭算是明白怎麽回事了。
這幾天,落先生向上麵打報告,申請把那個通過測試期的‘潛龍一號’調來試用。可上麵幾次打回,理由都是同一個:‘潛龍一號’存在許多不安全因素,為防汙染海洋,引起爆炸,不予通過。
落先生幾次爭取,又用這張老臉刷了好幾次人情,才勉強得到通融,並且再三保證不會讓海洋受到任何汙染,才讓‘潛龍一號’出來見見世麵。
可上麵還是不放心,便讓幾名負責‘潛龍一號’的技術人員過來,表麵上是協助,實則暗中監督。
這不,剛才提出的幾個建議,技術人員表示無法完成,兩相僵持之下,仍舊沒找到解決的辦法。
楚辭走到‘潛龍一號’附近,借著四周打來的燈光,沿著它的輪廓凝眸思忖。
“想到了什麽?”
帝居從她身後走來,風將他的左袖揚起,吹來一股蕭瑟的味道。
“尤光源跟我說過,出事那夜清風明朗,可海水的能見度很低,悍馬獵豹潛到水中三百米時,測量身體的儀器顯示一切正常。”
可當時,他們已經出了事。
他們利用‘魚眼’打撈過三百米的海水,經過各種化學計量檢測,發現裏頭含有一種叫做乙醇的化學藥物,起初可致使人興奮,過後開始癲狂,像磕了藥般。
其中一個技術人員揚起聲線:“對於這個測試時就能潛入萬米海底的潛水器,三百米於它而言隻是鳳毛麟角,可誰能保證它能從三百米處安然潛下去?”
的確,三百米是個節點。
過了,就能繼續往下,可越往下,不可測的因素會更多。
萬一‘潛龍一號’真在海底除了什麽事,誰能保證依靠這片水域的老百姓還能活下去?
可難道就要因為一片海而棄掉一個城市?
退一萬步說,如果棄而不管,哪天這裏的海水留到其他的海域,傷害豈不是更大?
楚辭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告知帝居。
他笑了笑,替她遮了半片風:“我的想法與你不謀而合。”
有了他的肯定,楚辭也笑了,推他:“你不是號稱擁有一張舌戰群雄的嘴巴嗎?”
那幾個技術人員,雖是理科生,可個個牙尖嘴利,隨便拎出‘潛龍一號’的零件,都能說上好幾天。
真想看看他舌戰群雄淩然模樣,把他們說得啞口無言。
他扯了扯領口,似乎有些緊。
“我幫你。”
踮起腳尖,替他整理著裝。
看得出,他打心裏尊重這位願意為國家事業做出貢獻的技術人員,不然也不會一身正裝前來。
身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中國人,都深愛這片滋養自己長大的土地,更願意為她的未來拋頭顱灑熱血。
驀然想起他提過一句話:位卑未敢忘憂國。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鼻尖被敲了兩下,聲音緊隨而至:“滿足你的要求。”
還有三天。
三,很微妙的一個數字。
‘事不過三’‘三思而行’‘三三兩兩’.……
楚辭抬頭,看著一夜之間雪花消散的海麵,連風都是柔和的。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
“起風了。”
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光聽穩健的腳步聲,她就猜到是誰。
腦袋半歪,側身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難得的晨光傾瀉而來,從他的輪廓投射,線條硬朗,肌理明晰,蘊暈染了大半張臉。
昨夜,她親眼看著他遊走在三個技術人員中,持著強有力的說服證據,一點點瓦解他們的自信,又點出幾個需要的改進的地方,柔中帶硬,好似曆經戰爭洗禮的常勝將軍,一言一行,不容置喙。
到最後,三個技術人員對他真是心服口服。
豎起大拇指問他:“既然你對深海的了解如此之深,又具備過硬的技術能力,為什麽不加入我們,一起為國家的發展做貢獻?”
他笑了笑,婉拒:“我還是更熱愛微表情心理學。”
沒錯,他用了熱愛。
人這一生能做的事情很多,可能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的人,少之又少。
如果哪一天,無需法律的製約,便可讓社會進入長治久安,那該是多麽和諧又平靜的時光。
“做什麽又看我?”
他壓著她的鼻尖,輕啄紅唇,又軟又香,讓他流連忘返。
她笑,舌尖有他的味道,有咖啡的味道:“你長得好看。”
直率的坦白取悅了他,卻故意歎了口氣:“果然是看上了我的美色。”
歎完又扣住她的後腦勺,加深這個吻,促狹的眼神似真似假:“多麽慶幸你這麽浮於表麵,不然真不知道要怎麽追你。”
這是在暗指她俗?
搭在腰腹上的手指使了暗勁要抓他,被他直接握住:“正好,我也被你的美色所惑,欲罷不能……”
“.……”
後麵的四個字還是不要加了,吹得她耳根子熱烘烘的。
兩個俗人,就在晨日的光照下,相互依偎,像兩團細小微渺的火苗,抱在一起,火苗燃成火焰,溫暖彼此。
到了出發的時間,海岸處舉目都是人頭,個個筆直挺立如鬆柏,雷打不動。
步伐整齊,一看就是平日裏訓練有素,聲線如雷。
楚辭站在不遠處的沙地,目視這一切。
長發掃過麵頰,打得有些疼。
“我來吧。”
帝居捋了捋她的長發,學著她教授的方法,帶著七分笨拙三分韌性,好不容易卷好,插入紫釵。
鼓鼓的小山包似的,也算是頗有成就的傑作:“第一次給女孩子綁頭發,還不賴。”
楚辭摸了摸,也猜到大概是什麽樣子:“你以前真沒給女孩子紮過頭發?”
“你是第一個。”
她走兩步,摸一下,如此反複,唇角彎彎,心情極其愉悅。
天氣晴朗,許多媒體記者不知從哪裏聽到了風聲,蜂擁而至,雖然被圈在外頭,可鎂光燈始終沒有停下。
武警操練完畢,開始分散開來執行任務。
昨晚商量預定的小船已經送達,船身尖細狹長,還有不少塗鴉。此刻正泊在岸邊,被風和海水吹得左右擺動。
這條船最多可達成五六個人,但是安排登船的人,越少越好。
為什麽呢?
因為這上頭的人,是誘餌。
海中的魚類已經受到了汙染,乙醚已把它們的膽子練就得比天還大,隻要有任何異物的靠近,它們便會在一旁伺機而動,一旦傾巢出動,瞬間被鯨吞蠶食。
那日遇害的十五人,想必就是遭遇到了這樣蜂擁而至的侵害。
為了保證‘潛龍一號’能夠順利下水,他們必須拋出誘餌吸引它們的注意力,並將它們引得越遠越好。
按照安排,船上隻坐楚辭、尤光源、一名警員和船夫。
楚辭的能力,幾天前大家有目共睹。尤光源雖然是一條狗的身份,靈敏和反應能力很快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
而帝居會跟著‘潛龍一號’等十數人下水,進入寒冰宮,搞清裏麵的動向。倘若鷙垢真在裏麵,便是無可避免的一戰。
楚辭穿著深藍色的潛水服,婀娜窈窕,英姿勃發。為了安全起見,還配備了氧氣瓶,天空有飛機在盤旋,無人機也開始作業,確保他們的安全。
負責掌船的船夫樂嗬嗬走過來,眼角眉梢處皆是歲月的滄桑,卻那雙幽深又哲意的眼睛裏,承載的是早已看淡生命的禪意。
這次是他主動請纓,伯庸城的掌舵手,他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眾人整裝待發,船夫握著長篙,頭戴竹編帽,率先上船。
第二個是約摸三十歲的警員,板寸頭,沉眉肅穆,立在船中央,風從指縫中掃過,與眾人行軍禮。
緊隨而上的是尤光源,套著橙黃色的緊身救生衣,一雙烏瞳炯炯有神,沉默盯著眾人。迎風而立的棕黃毛色,威風凜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