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縱然此時情意深濃(五)
帝居揉了揉眉頭:“別裝了,鄭局長,你的障眼法失效了。”
謠迷石籠罩下的光圈猛然一動,像甩麵條般把裏頭的老鼠精甩成鄭局長的模樣。
他的身上沒有半點妖的氣味。
所以一開始,他就沒把注意力放到其身上,也沒起過疑心。可從蔡斌在他們即將探訪力大解時說了那個見聞,他登時留了個心眼。
果然,他的開始動手,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人證、物證一應俱全,將他從風光無限的地位一下打落進深淵中,還是無法翻身的那種。
由妖化身為人形的鄭局長,伸手進口袋,掏出的卻是餿了的飯菜,津津有味吃著:“我倒是很好奇,你是如何讓‘三人幫’聽你行事的?”
縱有人證、物證,他不認,律師也會想盡辦法替他辯護。
他的目的卻不在此。
“你忘了嗎?我可是馳名中外的微表情心理專家。”
“催眠他們?不不不,他們的潛意識已經被我控製,無法受你催眠。”
帝居笑了,笑得極其漫不經意:“你是不是沒有聽清楚我剛才的介紹?催眠這種事情,當然是交給我最在行的妻子。”
鄭局長僵愣,監牢外,有鎖被打開的響聲。
楚辭進來的時候,鬆鼠精腦海如五雷轟頂,劈下三個字:局中局。
再看帝居,適才被燈光割接成兩半的人,噙著一抹似笑非笑、雲淡風輕的弧度,像一汪山泉水,靜靜流淌出一句話:“擅用計謀之大家,無外乎兩種:昔善守者,藏九地之下,亦能動九天之上,自保而全勝也。”
老鼠精驚駭,雙目似裂出無數細胞,將他的精魂撕得七零八落。
裂光乍現,這一刻他髣髴看到了數萬年前,玄衣鎧甲的仙界太子,手持環佩流蘇劍,被萬軍圍堵,依舊從容不迫的列陣,血色染紅深瞳。
那一戰,妖界潰敗。
他以兩千天將橫掃十萬妖兵,被仙界尊為戰神。旗開得勝的第一戰,用實力震懾九州。
也是這一年,它看著他用烈酒敬戰死沙場的英雄,雲袍錦衣下藏著熊熊烈火,大刀闊斧修正仙界諸法仙規,開創曆史先河。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隻有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
怎麽可以掉以輕心?
老鼠精看著斑駁陳舊的木桌,上頭還擺放著他愛吃的五穀,意興闌珊。
仙界的戰神,從不是凡塵俗子可以比擬。
而太子之位,更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是誰派你來的?”
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銳利,髣髴有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說出藏在心底的真話:“萬惡之源。”
“什麽是萬惡之源?”
“他是……主宰萬生的終結者,用不了多長時間,六界必毀。什麽所謂的妖道魔道,仙道法道,在他這裏,全都歸零。有始,必有終……”
他在滔滔不絕的叨念,像一部毫無情感的打字機,可吐出來的每個字,尖銳如刀鋒,見血封喉。
楚辭收起紫釵,陣法給予她的催眠功力僅限於此。再多的,始終無法深入。
掌中有濕熱,指甲不知何時已將掌心刺破,幽黯的光澤中,白團下有絲桐的模糊影子。
“師父身歸混沌前,將我交托給你,並非讓你逼迫我學《荃蕙詞》!”
振振有詞,聲線鏗鏘,也帶著乖戾的哭腔。
白酈看著她,那裏頭有戰火、骨肉分離、萬物崩摧。目之所及,皆是硝煙彌漫的戰場。
小楚辭抖了下,還看到月影斜暉,半個身子被掩埋在冰川的白酈,重複著一句謁: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明珠,照山河萬朵。
古琴的輪廓越來越明顯,淤積於胸的靈術翻滾如波濤,一刹那,貫穿肢體脈絡。
腥甜的血液噴湧上胸口,在陣法內擅自動用靈術,她已做好被反噬的準備。
她要用《荃蕙詞》,徹底揪出那個藏在深淵中的黑手。
“小心!”
音隨體落,大掌覆在她的身後,一股猛力將她擲甩出監牢。
被罩了光圈的牢房,老鼠精滾成一團肉球,不管不顧砸著牢房的每一處,卻被光圈燙了回來。
這種燙,是毀魂裂魄的撕裂之痛,硬闖,必灰飛煙滅。
“筳簿……”
背對著她的男人,棱角線條硬朗,髣髴一座渾然天成的巍峨冰雕,帶著與生俱來的王者之尊的霸氣。
力大解死於老鼠精手下的一個小時。
兩人被帶往審訊室,他泰然自若同她交換眼神,設下了這個局中局。
湯容長是他們在第三分局唯一能信任的人,自然也被拉入計劃中。
一切皆在掌中握,當然也包括會遇上老鼠精的不顧一切的魚死網破。
斷了一臂的男人,更懂生靈的弱點,靜如虎,動如豹,行動迅猛,招招快準狠,將老鼠精往死裏逼。
‘三人幫’來了。
被懾走意識的三個家夥,像從墳地裏爬出來的傀儡,凶殘冷酷。楚辭剛才為逼出絲桐古琴,被陣法反噬,對戰幾十回合,雙腿虛浮,明顯力不從心。
“你再強大,終有軟肋。”
老鼠精撞上鐵欄的一處,離開時的畫麵裏,崔白來了一招黑虎掏心,將楚辭逼得節節敗退,“看看,那雪白如瓷玉的脖子,一扭即斷。”
瘦子從崔白的身後飛過來,手爪眼看就要扼住楚辭的喉頭。
整個牆壁血色四濺,連頭頂的燈罩也無法幸免。
楚辭扶著牆,艱難從地上爬起來,謠迷石在她的眼前閃著幽黯紫光,與發上的紫釵莫名契合,交相輝映。
煙塵四起,劇烈擺動的吊燈砸下來,把整個牢房的光映落在一股頹敗萎靡中。
她的對麵,是一扇鎖死的門,有打鬥的碎裂聲,是湯容長帶著蔡斌和胖墩子抵擋魔怔的眾人,右側,是老鼠精得逞的笑容。
再看向帝居,臨危不亂的麵孔,瞳孔裏的寒意深不可測。
他張開單臂,像是在邀請:“不是一直想與我一較高低嗎?陣法裏的我與身體裏的我,哪個才是真實的,你已然了解了,不是嗎?”
老鼠精重新轉過臉,浮於表麵的笑,格外陰晦:“可她也不錯。”
“這可由不得你。”
他一步步走過來,擋住楚辭的視線,也抱住她不被老鼠精覬覦,傲然自負,“敗者在我這裏,沒有選擇權!”
如果給楚辭再來一次的機會,她絕不會任性妄為,業精於勤,把師父傳給她的《荃蕙詞》修煉成精,力戰群雄。
可這世上,沒有假如。
正如此刻,她淌著淚,眼睜睜看著這個為護她而斷臂損身的男人,懊悔不已。
曾幾何時,他顛覆一切仙規術法,隻為博取紅顏一笑。
一場漫天花雨,她在笑,他在看。
倒下前,他照舊朝她挑起眉梢,黑曜石的瞳孔深邃,裏頭全是她的清容。
嘴唇翕合,對她。
從圓通寺回到酒店已是傍晚,雨還在下,像棉針,不起眼,也淋不傷,路上行人自然懶得撐傘。
門鈴響了,是她訂的蛋糕。
門外的人猶豫了下,問她能否討口水喝。
見他麵善,二十歲上下,鞋子和長褲灌了不少水,全濕了。羌蕊沒多想,便側開身讓他進來。
這一善良之舉,卻是在引狼入室。
頭撞上桌角斜邊的時候,她還沒反應過來,脖子被掐住,帶著臭熏酒味的男子露出陰冷的笑,強行要跟她接吻。
羌蕊驚叫,不斷掙紮踢踏,拖鞋飛到沙發尾,腰上多了雙鹹豬手。
口鼻是煙熏火燎浸染過的手,眼睛裏是色欲熏心籠罩的可憎麵目,有了酒精的助陣,更是膽大妄為。
果然是極品。
男子剛冒出這個念頭,後頸髣髴被鐵棒砸斷,撕心裂肺的疼。
倒下時,腦後又撞上桌角,尖銳的刺劃連帶出汩汩的鮮血,逐漸淌濕罩在外頭的雨衣。
羌蕊瑟縮在沙發角落,看著鷙垢像一頭窮凶極惡的野獸,不斷對昏迷過去的男子拳打腳踢,看到血濺到他臉上,心隱隱側動。
她好想過去抱抱他,親親他,對他說:這人的血髒,比汙濁的水還要混濁,你不要碰。
話到嘴邊,卻是:“我……我已經報了警,警察很快就來……”
鷙垢恍若未聞,掄起一拳,砸斷他的命根子。
“你不要……”
第一次見他如此發狂,滿臉猙獰,像是剛從修羅場走回來,渾身帶著很重的戾氣:“我不過洗個澡,你就迫不及待要找男人了?”
人氣得狠了,理智全無,就開始惡語相向。每個字都像是刀子,寸寸往她心口上插。
她咬著唇,想看看他的手,打了那麽多拳,一定腫了。
藥箱在哪裏?
她得去找找,實在不行得去大藥房一趟。
腕子被拽,落回沙發上,上頭是他壓迫的氣息,刺激她的感官:“被罵了?難堪了?想逃了?”
一連三個猜測,將她心頭的最後一絲克製徹底撕破,羌蕊反手給了他一巴掌,含著淚說了句‘對不起’,捂臉跑進了衛生間。
警察來的時候,那人隻剩下半條命,心頭有些憤憤,可當看見抖如篩糠的羌蕊從廁所走出來,暗罵非禮者活該。
任何未經婦女同意進行的行為,都該受到相應的懲罰。
洗了把臉,卻沒有什麽作用。
套房再次剩下兩人,羌蕊強撐著昏沉的腦袋,第一次沒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踉蹌著步子回房。
濕漉漉的發梢沿著白色t恤滴水,瘦削的脊背印出胡亂的水痕。
那個人手堪堪搭在腰上,就被她猛力甩脫,隻一個部位被碰,都覺得胃在翻滾,從頭到腳洗了一遍。
“今天是你生日?”
t恤揉得像麵團,指甲縫裏還沾著鮮血,都是右手肘的的皮囊組織,上頭已經撓得血肉模糊,卻被遮著,不敢讓他看見,一如此刻脫口而出的謊言:“不是。”
“為什麽買蛋糕?”
“一時想吃,就點了。”
他沒說話,她也沒動。
良久,落在沙發上的影子忽然罩住她的發頂,掌心搭在她的肩上,想道歉,卻也明白無濟於事。
惡語傷人六月寒,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了。
心裏千頭萬緒,一番踱量,把手機給她:“鄭輝給你發了很多消息,最後一個語音電話,我接了。”
鄭輝雖然慫,可罵起人來真是有板有眼,句句帶血:“你跟她在一起,有認真關心過她嗎?同學間的惡意中傷,學校的視若無睹,巨大的精神壓力,你呢?整天不見人影,什麽解釋都沒有。
“羌蕊單純,一個求婚就被哄到手,可並不代表我們這些朋友都答應讓你們在一起,連她生日都不知道的人,沒資格——”
沒聽完,直接掛了電話。
可也正是這通電話,讓他再次進入深咎的自我檢討中。
先表白的是他,要在一起的是他,提出同居的也是他,求婚的還是他……丫頭的便宜都被他占完了,像無數個喜新厭舊的男人一樣,露出厭惡、不耐煩,企圖將她趕走。
鷙垢,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渣。
不,你連人都算不上。
相對於他誇誇其談的表麵功夫,她所做的一切更落於實處。
可每一步,都在計劃著將來。他的生日,父母的祭日,小姨的身體狀況,幽靜的國外生活……她一點點努力,將他從孤僻獨傲的性格融入溫情的世界。
每天都看她樂嗬嗬的,好似沒有任何煩惱。
問過她一句,得到的回答卻是:“即使全世界都讓我不開心,可我隻要一想到你,心頭就會溢滿幸福。”
而他呢,連分手都是蓄謀已久。
要多譏諷就有多譏諷。
羌蕊沒回頭,似奪般搶回自己的手機,怕他看到自己紅腫如核桃的眼睛,出於憐憫,會主動提複合。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他攔住她:“既然蛋糕已經買了,別浪費。”
“不了,沒胃口。”
沒等她說完,人已經被他強行帶回房間。
不知是否看出她對沙發產生恐懼,桌上的蛋糕被挪回房間的大理石小圓桌。上頭插了一支櫻桃小丸子模樣的蠟燭,桌沿邊擺滿了紅色小圓柱蠟燭。
她嚇到了,忙把蠟燭滅了:“你瘋了嗎?萬一燒著了怎麽辦?”
他不讓,拽著她的肩膀,撳滅燈光。
火光映上潔白的麵孔,無措,又有些焦灼,杏仁裏也浮動著詫異。
他看穿她的小心思:“想知道我從哪裏買來的蠟燭?”
的確好奇,他在等警察,哪裏有時間出去?
“想找,自然能找到。”
隻要用心。
“許願吧。”
他都這樣說了,再扭捏下去,反而有些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