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五)
進了末梔的房間,她一如昨日的打扮,不過臉上略顯凝重。
羌蕊和萬歲爺對末梔的印象並不好,一個是忌憚一個是畏懼,如今這執掌乾坤的女人突然露出這等表情,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瀕臨斷裂。
“梔姨,您有什麽話就直說。”
楚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讓自己的情緒感染到其他人。
過了一個白天,風流城再次被黑暗籠罩。
末梔朝她招手:“你陪我坐坐。”
再怎麽急,也得聽她把話說完。
其餘兩人在楚辭的示意下,雖然坐下,可也是坐立難安。尤其是羌蕊,呼出喉頭的氣息都是窒了又窒,頭重腳輕。
末梔不緊不慢呷了口茶:“還記得昨夜將你們帶來的引路娘嗎?”
楚辭點頭,可她的舉動太過於奇怪,雪地堆積深厚,對於他們這些初入雪山的人來說,沒有羅盤指南針,根本無法透過風向和積雪判斷是否有危險。
可對於有攀登經驗的人來說,卻不是難事。她不僅可以準確截取風向傳導的信息,還能辨別雪狼和陷阱的位置。
“自昨夜,她就沒有回來。”
意料之中的回答,楚辭抿著唇,沒有講話。引導娘不僅故意將他們往陷阱裏帶,幸而三人巧妙繞開了陷阱,還成功引開了對他們虎視眈眈的雪狼。
最後那番話,將她的懷疑成功推向了頂峰。
在一個一眼望不到頭的冰天雪地裏,三人也算是相依為命,共患難過,相互扶持著,唯一支撐他們的便是精神上信念。
不論是誰,倘若其中一個人的信念被摧毀,根據布朗運動的效應,牽一發而動全身,其餘兩人必定也會受到影響。
無數的情緒湧上心口,為了使萬歲爺振作,她給了引導娘一巴掌。難不成是因為那個巴掌,她才……
“與你無關。”末梔接下來的回答,正好替她答疑解惑,“陌上覬覦我這個位置許久了,昨夜那一出,不過是條導火索罷了。”
萬歲爺自顧自腹誹著:“這麽大的肥差,想不惦記都難。”
可這裏頭射出的每一槍,都是在濫殺無辜。
末梔丟了個刻滿波浪紋的玉珠到羌蕊手中,將盤根錯節在她心頭許久的問題簡單闡明:“鷙垢父母的死,與誰都無關。好好把握你跟他未盡的緣分,有些事,錯過了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別再惦念著過去,好好往前走。”
言盡於此,再無多餘的廢話。
外頭有聲勢浩大的響動,緊接著傳來兵刃相見的屠戮殺伐場麵。
末梔撳下房內的機括,安排三人立即離開:“風流雪山這兩日會有雪崩,當風急哄哄湧過來時,不要急、不要跑,找一處背靠山峰的平地,就地紮營。”
最後握住楚辭的手,抱了抱她,用隻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低語:“替我跟千麵閻羅問好。”
語氣裏帶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輕鬆俏皮,卻隻有楚辭明了那種多年等候的心酸與委屈。
可末梔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尾勾起動人的弧度,像鳳凰拖曳的尾部,閃出鎏金般的迤邐線條。
隧道裏,火光從四壁映照在三人的臉上,各懷心事,緘默未語。
對於末梔這短短不過兩次麵的一言一行,與傳聞中的殺伐凶殘相差甚遠。事實勝於雄辯,萬歲爺對末梔的看法,終是有所改觀。
不過……
“先生還是沒有告訴我們該去哪裏找鷙垢他們呀。”
楚辭走在兩人前麵,肩上背著的是末梔為他們準備的帳篷和鐵鍬、繩索等雪地生存用具:“先保命,再救人。”
若是連命都沒了,還談什麽救人?
萬歲爺剛想點頭,眼前擋過一道影子,是羌蕊。她徑直越過他,落在楚辭身後,兩步的距離,卻髣髴隔著萬重山海。
“.……對不起.……”
沒頭沒尾的三個字,卻像是小心揭開關係網中的最薄弱也最堅硬的那層關係-——信任!
地上是兩人長短不一的剪影,隨著移動的步伐或交叉或分開,卻從未重合。
成為宿主,她必然得向提供給自己機會的楚辭坦言一切,可她沒有。
過去的、現在的,像逐漸堆積的黃沙,一層層架高,好似要遮掩泥土地裏埋著的那一槨棺材,讓它不再見天日。
此時此刻,說再多對不起也已經無濟於事。
“救人要緊。”
四個字後,兩人再無交談。
從狹窄的隧道出來,迎麵撞上一巍峨肅穆的小洋房。麵前兩個石墩,分別雕塑著無數個狐狸與猛虎,眼珠嵌了藍寶石。腹部有光,像是從裏頭鑿刻出來的紫金光,原是裏頭放了琉璃燈盞。
“天啊,這東西,隨便拿下來一片,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啊。”
萬歲爺識貨感慨著,目光流連著上頭的珠寶,為財所迷。
這是唯一的出口,楚辭猶豫再三,還是推開了樓下的大門。
刹那間,空中盲目射來無數的箭頭和子彈,髣髴把他們當成了靶子在練習。
“誰殺了那個紅衣服的女人,這裏的一切歸他所有!”
振臂高下命令的女人,便是昨夜被她賞了一巴掌的引路娘陌上。
三人眼疾手快,落上門閂,又將水池裏做裝飾的石頭搬過來抵住門。外頭強攻不了,開始把主意打到了小洋房的樓頂。
細小的飛槍裏頭纏著繩,撳下開關,繩頭上尖銳的刀鋒嵌入牆壁,將一個個強攻之兵送上了天台。
楚辭也覺察了外頭人的詭計,三人分開行動,想辦法找出路,離開這個鬼地方。
屋裏頭的燈泡,鎢絲都黑了,上頭密布濃密的蜘蛛網,到處都是被啃壞的家具。老鼠蟑螂隨處可見,一不小心就踩死一隻。
萬歲爺捂著嘴,抬起枉死在腳下的蟑螂,雙手合十默念阿彌陀佛,像做賊一樣鬼鬼祟祟上了二樓。
他前腳剛躲起來,後腳跟來一堆嘍嘍。個個像驚弓之鳥般,聽到任何聲響就開始舉槍。
楚辭在一樓,進了一間似是臥室的房間,裏頭的家具都用白布蓋著,陳年累月的灰塵,鋪著地毯,看不清上頭的圖案,走幾步,還看到掛著金鉤的大床。
耳邊傳來細微的響聲。
楚辭忙撳滅手電筒,敏捷藏在大床後,貓著身。肩上的帳篷垂掛在身後,勒得胸口一陣緊促。
屏息凝神,靜聽外頭的聲響。
樓上有打鬥聲,看樣子是撞上了。
她剛起身,肩上落下一道力,她下意識抻長右臂,伸出兩指朝他眼窩裏插去。
大掌攥住她的手心,旋身,往懷裏一帶,下頜磕在她的肩膀上,令她動彈不得:“這才幾天不見,就敢謀殺親夫?”
耳邊是他哈出的逗趣笑意,像珠子劃過手背,瑩潤絲滑,身心舒暢。
楚辭不敢置信,瞪著眼睛拽他的腰,想要碰一碰他的臉。
“怎麽?連我都不認識了?”
裏頭光線昏暗,基本不能視物。
他握住她的指尖,滑上自己的鼻梁,玩笑著:“可以碰,但別咬。帶著牙印見人,足夠讓人浮想聯翩的。”
楚辭溫熱的眼眶被他這麽一說,眼淚生生憋了回去,不輕不重捶了他一拳:“就你話多。”
指尖沿著額頭往下描摹,到鼻梁,往下是人中,有他呼出的氣息落在指腹,再然後是薄唇,流連兩下,被他攥住。
身軀欺身壓過來,吐出讓她泛熱的氣息。想幹壞事,卻說著冠冕堂皇的話:“想不想更加確定我的存在?”
麵罩不知何時被他揭下,薄唇壓上來的時候。久別重逢的吻,來勢洶洶,帶著侵略和霸道,撬開牙口,舌尖在裏頭攪了兩下,口中滿是他的味道。
心怦怦跳著,與他的呼吸相吻合。感覺自己就像是浮遊在天地間的一粒渺小的塵土,軟而無力。強勁有力的大掌托住她的腰肢,摁在懷中,靈魂再次契合。
“想我嗎?”
她埋在他的胸口,耳後根還是滾燙的溫度。
“不想?”
明知故問。
攀在他肩上的手臂往下挪,突然碰到一個塊狀物,心頭一凜。
心髣髴被錐子狠狠敲了一擊。
手被他攥住,拉到胸前,十指緊扣調侃:“做什麽?剛見麵就脫我衣服?”
“帝筳簿!”
看不見臉,可焦急的情緒從這三個字中足以宣泄。
親了親她的臉頰,將小手指從防寒服引進去,讓她細細的查:“我什麽事都沒有……”
楚辭探到那條粗長的瘢痕,從肩頭一路蔓延,沿著肩胛骨摩挲粗糙的紋理,眼眶又一次濕了:“你是怎麽進到這裏來的?”
還沒等到他的答複,門外有橐橐的腳步聲,還有從縫隙中掃過來的光。
兩人默契蹲在床架後,門被踹開,進來幾個人,手電筒像照妖鏡般,沿著每個角落探去。
兩人分立在床架的兩側,有隻腳伸過來,楚辭一記掃堂腿,隨手卸下床上昂貴的玻璃燈罩,將他砸暈。
聽見響聲的其他人還沒來得及開槍,就被帝居三兩下解決了。
兩人背靠背,眼前多了無數把長槍對準他們,上膛,扣動扳機。
槍聲搏聲倒地聲聲聲入耳,跆拳醉拳詠春拳拳拳到肉。
打完一批,又來一批。
帝居偏頭,用隻有兩人聽到的聲音說:“找到他們,天台集合。”
說完直接攥住楚辭的手,將她送上二樓。
楚辭手扶著鐵鋁欄杆,深情款款看了他一眼,旋即恢複正色,將萬歲爺從一堆杖槍欺人的家夥中救出:“羌蕊呢?”
萬歲爺縮著脖子,感激涕零回她:“我、我也不知道……”
這一幕,不知為何讓人聯想到了縮頭烏龜。
有狗吠聲,從樓上傳來。
是尤光源。
楚辭拽著萬歲爺上三樓,本以為它是被槍堆圍追堵截,沒想到這條中華田園犬神色慵懶趴著,尾巴下是早已被劈暈的無名小卒。
剛才那吠聲,一是向外頭人示威,另一層當然是召喚同伴。
楚辭哭笑不得,讓它下來,追問:“剩下的幾個人呢?”
“我在這兒!”
蔡斌雙拳抵擋四手,身上扛著不少槍,威風凜凜走來。
尤光源晃著尾巴跳下來:“鷙垢和羌蕊現在應該在天台。”
這麽一算,好像還少了個人:“湯容長呢?”
“啊啊啊啊——你會說人話——”
兩人的對話被衝出來的蔡斌撞了個正著。
尤光源:“……”
萬歲爺:“……”
楚辭沒空多想,領著幾個人猛往天台跑。
天台的出口被毀得不堪入目,楚辭等人的出現,打破了兩相對峙的局麵。
鷙垢回頭,牽著羌蕊避到一旁。
陌上慢悠悠走過來:“知道我是怎麽進風流城的嗎?”
雙手背在身後,好似在《三字經》:“我從小生活在福利院,好不容易被人收養,卻被整條街的人戳著脊梁骨罵野種。我忍了十多年,十八歲成年禮那天,我朝街口的水井下了老鼠藥。一街人,全死在我手裏。”
她的臉上有晦暗不明的笑意,森冷,如萬丈深淵吹上來的風,摸著臉上記憶猶新的那一巴掌:“我這個人,別人敬我一尺,我敬別人一丈。大度,也記仇。”
“你放屁!”
尤光源像看猴子表演般丟去一個嫌惡的眼神,“就你這樣的人,居然有臉說自己大度,真是笑死個人。給你一巴掌都是輕的,要換做是我,直接一掌劈了你!”
陌上的臉由紅轉黑,像個變臉怪,露出耗子的本體:“我要你的命!”
尤光源狂吠了好幾聲:“我還怕你?”
一股陰惻惻的寒爪逼近楚辭的脖頸,在羌蕊一句‘楚辭小心’的尖醒聲中,被魚腸刀的鋒利刀刃砍斷。腰上多了份力,將她帶往另一處。
楚辭驚魂甫定,姍姍來遲的帝居拍了拍她的發頂,抿唇笑著:“來得及時嗎?”
“可以。”
“夠討賞嗎?”
“.……”
鷙垢再次驅動體內的再生係統,新生的八爪分裂成了十六爪:“要不是你父親留下的手稿,我父母怎麽會慘死在湯容長手中?我要你們-——償命!”
羌蕊撲過來,抱住瘋魔的鷙垢,淚水漣漣:“湯容長不是凶手,殺你父母的另有其人。”
鷙垢已經入了魔,誰的話都不頂用。暴力甩開羌蕊,顯出本體:“今天,誰都別想再出風流城!”
楚辭接住羌蕊,將她護在身後。朝鷙垢連開數槍,水晶球迸射在空中,凝結成一個巨大的、密不透風的網,將鷙垢罩住。
鷙垢冷著一雙寒目,嘴角露出鋒利的尖牙,朝密網狠狠一刺,爪趾扒進縫隙中,撕破白網。
天台裂出一條深如溝壑般的裂縫,一直蔓延到楚辭腳底。
帝居持著魚腸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中他的尾巴,砍斷一大塊皮,引得鷙垢仰天咆哮,轉攻帝居。
蔡斌被這一陣仗嚇得臉色煞白,腦袋一昏,直接暈了過去。
人形與魔體的較量,人根本不是妖的對手。高低立現。帝居渾身是汗,將它朝各個死角上引。
尤光源與陌上也在膠著,分身乏術。
楚辭似乎明白了什麽,扯來羌蕊,厲聲問她:“你是不是把我們的事情都跟他說了?”
否則鷙垢怎麽對他們的弱點了如指掌?
羌蕊流著淚,捂著唇一個勁兒的搖頭,說不出半個完整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