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千山萬阻盡橫亙（四）
楚辭待在房間裏，百無聊賴。
月白色的錦衣華服雖綿軟，卻束手束腳的。長發紮成一個髻，榴花碧玉凝簪，葉脈清晰，襯得她膚色雪白，美得不可方物。
候在一旁的侍女走過來，畢恭畢敬詢問：“小姐有什麽吩咐？”
“把阿鬆叫過來，我有事要問他。”
“回小姐，鬆管家跟隨掌權一並接待外客去了。”
楚辭抿了抿唇，不對呀，昨夜吾伯告訴她，今日一整天，阿鬆都會陪在她身邊。吾伯的性情她了解，如果不是出了什麽大事，斷然不會輕易更改決定。
她要出去，被十幾個侍女攔住，一個個跪在地上，嚇得臉色慘白。
不想為難她們，楚辭重新坐回紫檀木交椅上：“你們老實告訴我，外麵究竟出了什麽事？”
眾人像是套好了說辭般，個個搖頭晃腦，一概表示不知。可這麽毫無說服力的動作，絲毫說服不了楚辭。
“我要出去，你們誰也攔不住。”楚辭把選擇權給她們，“要麽被我打出去，你們被罰，兩邊吃力不討好；要麽老實告訴我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可以保你們無事。”
十幾個人麵麵相覷，抿著唇猶豫。
楚辭笑了笑，撚著脖子上的流玉珠子反問：“怎麽？擔心我保不了你們？難道你們忘了，今天的主角是誰嗎？”
是她！
即將接替千麵閻羅成為洛閣的掌權人。
跪在中間的侍女微微抬頭，將知道的、為數不多的消息告知她：“聽下麵的人說，抓到了幾個沒有在邀請名單中的生靈。”
“屬性是什麽？”
“好像有螢火蟲妖，還有其餘三個是凡人模樣的打扮，暫時不清楚。”
三個凡人模樣打扮的生靈？
難不成.……是蔣薜荔他們？
怎麽可能呢？
楚辭當即否定了這個念頭，他們怎麽會知道自己在哪裏，還冒著生命危險跑過來？
“沒事了，你們起來吧。”
這就……沒了？
侍女們還是有些不可置信，也不敢起身。
楚辭笑，玩笑著說：“難不成真要我懲罰你們才肯起來？今天是我掌管洛閣的好日子，要是被其他生靈見到這麽壯觀的場麵，傳到吾伯耳中，我就算是有心想幫你們瞞，都瞞不住了。”
一番私話，點到為止。
侍女們雖然身份低微，卻不傻。一個扶一個，接連起身。
“吉時快到了，你們再幫我補補妝。”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髣髴一雙手，輕輕揭過剛才的小插曲。
淡若無痕。
漆黑陰冷的地牢，暗無天日。
蔣薜荔嚶嚀了一聲，揉著頭昏腦漲的腦袋爬起身，唇角還沾了些髒兮兮的泥土，衣服也皺巴巴的，狼狽極了。
醒來第一件事，找同伴。
“江蘺？高警官？”
無人回應。
畢竟才十九歲，心理素質較差，慌裏慌張想找個停靠的港口，卻隻能聽著地牢裏回蕩的孤獨聲線，眼淚撲簌簌而下。
“江蘺，你說過不論我在哪裏，都會找到我的，你怎麽可以食言呢……你個大騙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薜荔別哭，我在這裏。”
掙脫桎梏的江蘺從對麵的監牢中嚷出聲，不斷拍打著隱形的光圈，被她眼淚弄得心慌意亂。
高華丘恨鐵不成鋼扶額，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教育他：“讓你再等等，你偏舍不得。人在絕望時最先想到的那個人，便是心底的摯愛。”
江蘺朝他使了個‘你給老子閉嘴’的凶狠眼神，咬著牙根警告他：“隻要我在一天，就絕不允許她對這個世界失望。”
另一頭，蔣薜荔將江蘺罵得狗血淋頭，後者卻傻兮兮笑著，髣髴正在挨罵的不是他。
高華丘伸了個懶腰，這兩人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次他學精了，不再插手兩人的事情。
可他不插手，還有其他外人，比如現在突然冒出來的聲音：“這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掉下來的時候抱得死緊，費了本仙君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你們分開，現在醒了，又變仇家了，真的是搞不懂。”
靜默無聲，死寂。
哪裏來的聲音？
“在找我嗎？一群傻子，看下麵！”
一條挺胸抬頭的蚯蚓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挪動，神色倨傲，髣髴不將任何人看在眼裏，“要不是因為你們，我就能一睹新掌權人的風采了！”
現在好了，就任儀式快要開始了，可它卻不得不蹲守在這裏看押這搗亂的三人團，真是嗚呼哀哉，悲傷都快要逆流成河了。
“你以為我們想來？”
蔣薜荔氣呼呼瞪了它一眼，要不是為了救帝居，她才沒那個閑工夫到處跑，不僅跋山涉水，大汗淋漓，還沾了一身廁所味，渾身臭熏熏的。現在還淪為階下囚，短短幾個小時的經曆，感覺過了大半生。
蚯蚓冷哼：“我不管你們有什麽目的，今天誰敢破壞楚辭小姐繼任洛閣掌權人的位置，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線索免費贈，得來全不費工夫，看來他們真的來對了地方。三人朝空中對視了一眼，隔空交流完畢。
高華丘率先開口，真假參半：“其實我們今天來，也是為了觀看繼任大禮。”
蚯蚓掀起半截眼皮，半信半疑：“真的？”
“那是當然！”蔣薜荔煞有其事加重點頭的力度，“早就聽說這位少主人美貌與智慧並存，小年年紀就練就了一身的本領。十幾年來都在擴張洛閣在海外的勢力，這樣的傳奇人物簡直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偶像。偶像你知道吧，就是我們的榜樣和標杆。”
江蘺被她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誇讚驚得下巴險些掉在地上。
高華丘悄咪咪湊過來，附在他耳邊低語：“你們家這位，誇起人來也絕不嘴軟。”
江蘺挺了挺胸脯，與有榮焉道：“那是自然。”
“所以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蔣薜荔繼續忽悠，“既能讓您親眼目睹繼任大典，又能滿足我們一睹偶像芳容的機會。”
蚯蚓心動了，迫切問他：“你倒是快說啊！”
“您不是有捆仙繩嗎？把我們三個綁在一起，然後躲到觀禮者末尾，看完繼任大禮，再將我們送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看到蔣薜荔使來的眼色，江蘺猜到蚯蚓已經快被說服了，決定再加把火，讓爐子旺一旺：“蚯蚓仙君，既然您是天上的仙，法術一定高強，難不成還怕我們三個凡人不成？”
“怎、怎麽可能？”
蚯蚓有些心虛。其實仙君的仙位，早八百年就跟他沒關係了。隻是虛榮心作怪，喜歡吹噓罷了。
高華丘漫不經心：“那您還在猶豫什麽？時間不多了，您要是再舉棋不定，肯定會後悔終生！”
萬鴿如潮，在天穹擺出‘恭賀新掌權繼位’的字樣，禮炮再次噴湧，響亮清脆。
在莊重沉肅的氛圍中，鳳尾拖曳的長袍在紅毯上不疾不徐挪動，沿著錦繡華服上移，清容驚豔了矚目的視線。
玉階有千，壘疊成高台。
楚辭走得不緊不慢，腳下的每一步，都像是完成的重要儀式。她麵色沉靜，心無雜念走到六界長老麵前，接受他們的天露洗禮。
所謂天露洗禮，便是摒棄一切雜念，將長老們口中參差不齊的梵語一字不落念出來，方能過關。
她翕合唇角，梵語的輕咒念聲中，花瓣雨輕柔灑落肩頭，似在為她的絕佳記憶歎為觀止。
再上幾階，有吾伯靜候，現在也該尊稱他為千麵閻羅。身著當初繼任洛閣的圓領對襟紋繡千手蜘蛛的長袍，手中捧著洛閣執掌印，靜待她的到來。
新舊交替，在這短短幾步之間便可完成。腦海中閃過他多年來的教誨和諄諄告誡，眼眶有些泛濕。
一鬥海千量，恩重如山。為了報答，也為了不辜負他的信任，她不能在這莊嚴又關鍵的日子裏出現任何偏差，半分都不行。
“楚辭——”
擁堵的人群掩蓋三人的聲音。
蚯蚓按照他們出的主意，將三人捆在了一起，又為了以防萬一，把自己也綁上。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此刻的自己就像被拖拽的狗狗，跟著橫衝直撞的‘主人’硬生生劈出一條血路，還沒來得及道歉，又被摔得四仰八叉。
定睛一看，捆仙繩居然被解開了！
這世上居然還有能解開它捆仙繩的人！
被它衝撞的生靈沒讓它多加思考，對著它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怎麽辦，她聽不到，得想個辦法讓她看到我們才行。”
蔣薜荔急得團團轉。
三人身後落下一團黑影，大猩猩噴出火焰般的怒氣，兩手抓住三人，作勢要往口裏塞。
“救命啊——”
蔣薜荔的尖叫聲如世上最鋒利的武器，一下驚到了跪地聆聽的楚辭。
“集中精力，別分心。”
千麵閻羅一邊警示她，一邊無聲指揮長老們布下結界，隔絕台下的混亂場麵。
楚辭雙手交叉搭在肩胛上，闔眸摒除雜念，全身心投入到專門為她設置的八陣圖中，聚精會神解開第三層的機括。
牙口突然一痛，大猩猩捂著嘴，掉落了四顆門牙，眼睛燃燒出一團火焰。
一頭身量修長的神獸，麵容姣好，身形如兔，渾身散發著耀眼的仙澤，雙拳緊握，戰鬥力顯而易見。
“那……那是什麽生靈？”
“我也不是很確定……”
“難不成……它就是傳說中的上古訛獸？”
此話一出，所有攻擊者都選擇了退避三舍。傳聞訛獸體態萬千，戰鬥力卻是整個六界中的榜首，一旦被激怒極有可能麵臨滅族的危險。
大猩猩捶打著胸口，仗著體型龐大再次撲過來，不料頸後一陣撕疼，被雄鷹硬生生撕下一塊皮，疼得齜牙咧嘴。
雄鷹溜轉著一雙眼，好像在對江蘺說：沒想到你居然是上古訛獸，藏得太深了。
訛獸連個眼神都沒給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大猩猩甩出千裏之外的蔣薜荔。一個閃身，瞬間接住昏昏沉沉的心尖人。
柔軟的毛發摩挲著手臂，毛茸茸的，舒服。蔣薜荔視線朦朧，落入眼底的是隻身形矯健的白兔，腦袋微歪，蹭了蹭，輕聲嘟囔著：“真是隻漂亮的小白兔。”
江蘺險些栽倒，又有些哭笑不得。第一次被她誇，他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有尖銳的刺聲從耳際嘯過，是支穿雲箭。
霜蝠落在訛獸身旁，與它並肩，放肆一笑：“好久沒活動筋骨，都快要忘記自己真實的身份了。”
一隻大猩猩倒下，千萬隻洛閣生靈持著本器，對著它們齜牙咧嘴。
天空灰蒙蒙的，壓抑的烏雲幾乎要蓋住整片地脈。
結界裏，頭上長有犄角抹長老神色無常，道：“禮畢，起！”
楚辭從吾伯手中接過洛閣執掌印，舉高於頂，又齊眉，旋即平放在地上。
無數黑點砸中結界，髣髴一隻隻螞蟻覆在糖漿上頭，黑點越來越多，上古訛獸與仙君霜蝠齊心協力，幾乎把洛閣及前來觀禮的聖靈打得落花流水。
石階下幾位白衣長老悄無聲息離開，與結界外的一神一仙拉開一場殊死搏鬥。
犄角長老持金杖撞擊地板，繼續：“有請玄雷披衣。”
楚辭突然轉過頭，被五位長老圍攻的訛獸與霜蝠反攻為守，她對它們的本體沒印象，倒是用捆仙繩箍在訛獸背上的蔣薜荔，讓她心頭一顫。
剛才透過冰清如玉的執掌印，她看到了烏泱泱覆在結界上頭的生靈，心覺不對，如今連五位長老都連並出手，想來他們就是侍女口中擅闖的‘人類’。
“無需理會這些，你隻需完成今天的任務！”
千麵閻羅的警告緊隨而來，朝犄角長老使了個眼色，後者將金杖高舉，一時間風起雲湧，電閃雷鳴。
霜蝠避開兩位長老的攻擊，掉了幾根毛：“他想要做什麽？”
花瓣雨沾在楚辭的發梢上，咬咬牙：“可它們是我的朋友，請您放過它們吧。”
千麵閻羅臉色冷峻：“你小看了他們。”
訛獸仰天長嘯，披著白色毛發的手臂長出緊實的肌肉，健碩貫通臂膀，壯懷激烈奪走長老們的武器，狠狠插入結界中。
另一頭，九天玄雷與金杖觸尖，犄角長老將楚辭高懸在空中，將玄雷強行汲入體內，煉化成波，再注入她體內。
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