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千山萬阻盡橫亙(二)
起初他有些抗拒,怎麽也不肯讓她來,見她有些失落,又以笑容掩飾:“那我給你找吹風筒吧,半夜洗頭不吹幹,容易感冒。”
她的善解人意,從二人第一次約會就顯露無疑。一般都是男生早到,等女孩。她卻反之。問原因,她從善如流:“你我從業多年,深知時間不由人,不用來年輕人那一套。我對你有好感,你對我的印象也不錯。先處一處,合適就在一起,不合適就分開。如何?”
時間長了,她的獨立自主和彼此尊重都在吸引著他,像戒不掉的玫瑰香水,不斷讓他臣服。
她的消極情緒甚少外露,這夜,不知是倒時差還是心裏有事,她有些鬱鬱。手指劃過吹風筒的邊沿,撕出了一條血線。
渙散的情緒被撕疼扯了回來,她重新整了整情緒,隨手扯下一個創可貼包上。
路幽昧坐在床頭,目光凝視她的方向,像一尊沉寂多年的望妻石。取下毛巾,露出自己淩亂的頭發,不再設防:“幫我吹。”
見她唇角上掩不住的笑意,又說:“這世上除了你,沒人替我吹過頭發。”
她想問他的家人,後又覺不妥,作罷。插頭進了插板,調試出了熱風,借著呼呼的響聲掩蓋了暫時的沉默。
路幽昧靜默著,忽然拽下她揮動的手腕,吹風筒掉落在地,而她壓在他的背上,感受到涼冰冰的體溫。
他是家族裏最小的孩子,按理說,應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偏偏相反,他是那個最不受待見的一個。
優勝劣汰,父母將他遺棄,隨他自生自滅。苦熬多年,本以為能出人頭地,沒想到卻遭遇‘抄襲’一事,讓他的名聲一落千丈。
學校為此成立了專案調查,最後因為各種原因,他雖然還能留校教書,卻再也無法高升。甚至在課上,還會遇到一些學生玩味的調侃,毫無尊師重道的表現。
蔣謇謇將他的鬱鬱不得誌和卑微爬行的模樣看在眼裏,疼在心上:“明天陪我去跟我爸媽吃頓飯吧。”
他顯然毫無心理準備,眼神慌亂,手足無措:“你跟他們說了?”
她摟住他的脖子,逮著臉親一口,玩笑說:“你都拐了他們的女兒,難不成還想他們親自找上門?”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就行。”她直接堵住他呼之欲出的解釋,撞了下他的腦門,“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
他舔了舔幹澀的唇角,斟酌著:“我的……名聲不太好……要不先算了……”
怕她誤會,又連忙解釋:“再過段時間,好不好?”
到時候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出現在她的父母麵前,懇求他們把女兒嫁給自己。
他的笑容讓她心疼又忍不住妥協:“好,聽你的,都聽你的。”
靶子胡同,巷道盡頭的四合院
“二位警官,裏邊請。”
沈父開了大門,將帝居和高華丘迎了進來。
凡定天的住處,自他出事後就一直鎖著,短短一個多月,裏頭的家具就落了不少灰。
“這期間有人來過嗎?”
“沒有。”
高華丘被嗆得直打噴嚏:“這、這麽肯定?”
沈父跟高華丘交談過幾次,自然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這裏就住了我們四戶人家,要是有人過來,總會有人看到的。”
萬一有不對勁的地方,肯定會通知警方。
帝居穿過前廳直接走到凡定天遇害的器房,不算大,不過各種熔煉、鍛造的工具倒是應有盡有。
他蹲在陰暗的角落,目光不停搜尋,險些踩到鋒利的鐵鍁。日光照不進來,四周被鐵皮封死,凡定天出事那天,這裏就是一間密不透風的密室,要不是沈父臨時起意找凡定天,興許還不會那麽快發現他的死。
“不過天氣那麽熱,即使那天沒發現,屍體腐臭了,也會被發現的。難道蜂王沒想到嗎?既然他懂術法,又那麽恨凡定天,做什麽不直接將他擄回江塝鎮,神不知鬼不覺,還非要在這裏殺他,殘留蜂針讓我們追查,簡直笨得可以……”
高華丘在一旁越分析越起勁,倒是帝居一句話沒說,還是蹲在角落裏,不知在找尋什麽。
他湊過去,見帝居拿著一張照片,眉蹙成川,好似被迷霧所困,找不到走出來的辦法。
一張白花花的照片,什麽都沒有。像是攝像師無意中曝光了底片,模糊了裏頭的一切。
推了推他,問:“有什麽發現嗎?”
“這張照片裏.……”帝居又掃了眼陰暗無光的器房,髣髴下一秒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物體飛躥出來,“有東西。”
剛欲接過照片一探究竟的高華丘不禁愣住,額頭冒汗,緊接著傳來沈父驚恐萬狀的叫聲:“什麽、什麽東西.……二位警官別嚇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說話間,哆嗦著手合十,不斷嘟囔告饒著:“天靈靈地靈靈,佛祖保佑,太上老君快顯靈.……凡大師我可是第一個發現你的人,你要找,得找那個害死你的人……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帝居沒回答,反而將他堵在牆角,沉著臉逼問:“既然這麽怕鬼,為什麽不搬走?”
三戶人家,還緊挨著住,若無其事生活著,沒有一家有搬離的意思。
“住習慣了,不、不想搬……”
“你撒謊!”
心理學上說得很清楚,一個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執著於某件事情,除非原先既定的軌跡遭到了衝撞。
“我再問你一次,這期間,真沒有人來過嗎?”
沈父被他閻羅般的麵孔嚇得心魂懼散,隻好老實交代:“有、有的.……就、前半個月,突然來了兩、兩個人,給、給了我一筆錢,還有幾套房子,要我們.……”無聲咽了口口水,“要我們在這裏住滿半年,再、再搬.……”
“為什麽?”
“他們沒說,我們也沒敢問。”沈父嚇得站不住,直接栽倒在地,哭著喊著訴冤,“警、警官,要是這錢不合法,也與我們無關呀……”
其餘兩家的人也都跑過來,見到這陣仗,也紛紛在哭訴。
帝居被他們的吵鬧聲攪得頭疼欲裂,高華丘好不容易安撫完,也累得夠嗆,卻還是盡職盡責問他們:“那兩個人是男是女,什麽打扮,有明顯的特征嗎?”
“一老一少,老人精神矍鑠,女孩子長得很漂亮,像是從畫上走出來的仙女。”
沈家女兒拍著手,用稚嫩的嗓音笑著說:“仙女姐姐。”
高華丘還在繼續提問,倒是帝居,髣髴被什麽東西敲醒,瞳孔緊了緊,推出兩張照片,問:“是他們嗎?”
“對對對,沒錯,就是他們。”
照片上,是楚辭和千麵閻羅。
楚辭柔軟無骨的耳朵上插了一朵幽藍色的虞美人,像是偷拍,對著鏡頭有些怔忪。
咚!
一顆心掉入深湖,一落千丈。
紅豔豔的日光高照,溽熱傾瀉一地。灼熱的三伏天過去了,可真正的酷暑才剛剛開始。
江蘺掐著點打過來,彼時,帝居坐在車裏,喉頭一片沙啞。
江蘺難得用一種沉冷堅硬的口吻對他陳述:“查到了,你最好回一趟工作室,事情比我們想象中的要複雜。”
“好。”
前方的胡同出現了幻影,隱隱重疊,又散開。
高華丘見他不對勁,探了下他的額頭:“這麽燙?你是不是中暑了!”
帝居置若罔聞,一腳踩下油門,驚起滿地塵埃,黑色悍馬就這麽在他眼前絕塵而去。
“我是絕對不會承認你的身份的,要我叫你嫂子,免談!”
楚辭正在整理床鋪,隨手拾掇自己的東西,沒理一大清早正在生悶氣的蔣薜荔。
“喂,我正在跟你說話呢。”
“你聾了嗎?”
“你這個傲氣的女人!真是可惡!”
她像個小尾巴似的,不斷在楚辭耳邊叨叨念,楚辭不怒反笑,竟還生出一種縱容的小心思,真是怪了。
“昨晚不是說過了嗎?我對他沒意思,他也不喜歡我。”
吾伯生日第二天,她準備回惟桂城。
“可你突然要回家,為什麽我哥還上趕著送你?肯定是你昨夜趁我睡著,死皮賴臉在哥耳邊吹了什麽風涼話!”
楚辭忍住笑意:“要說也是說耳邊風。”
哪裏來的風涼話?
“看看看,你承認了吧?”
她背起包,沒跟她廢話,帝居的悍馬已經停在梨園外。
蔣薜荔不知生出什麽小心思,摘了朵花插在她的耳朵裏,還不許她摘下來,轉瞬間掏出手機偷拍。隨後發給帝居,配上一句酸溜溜的話:你找的女朋友還不如我好看。
楚辭是鵝蛋臉,柳葉眉,細細軟軟的五官卻很立體,線條流暢,動靜間有股靈動的沉穩。
帝居立在吉普旁,摩挲屏幕上的細軟臉頰,唇角微勾,指腹動了兩下,萬年不變的屏保變了樣。
“笑什麽?”
“沒什麽。”
順手接過她的背包,開車門,護頭送她上車。
楚辭看著梨園的匾額,還有兩頭穩立如山的獅子石雕,這要是在古代,一定是高門大戶:“要不,跟老太君道個別?”
“小姑娘,”他把鑰匙插進孔裏,引擎啟動,輪廓暈染在晨光中,發色金黃,“還沒嫁進來就想撼動我在奶奶心中的分量?”
“.……”
揶揄的笑聲淌過她的耳膜,像是故意要鬧她笑話。
……
伸出去的指尖碰到了寂寥的星空,白天與黑夜的阻隔,幽幽提醒她那隻是人生的一小段碎片,濤濤海浪拍盡後,再無任何蹤跡。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千麵閻羅走過來,黑夜中的海岸線正在無限的拉長。
楚辭握緊手掌,試圖挽留什麽,可那些吉光片羽的記憶就這麽隨海風流逝了。
漫漫人生路,半點不由人。舉步徘徊間,匆匆皆過客。
她抓了一把白沙,看著風將它吹成又細又長的簾幕,問身邊人:“凡定天的死,跟你有關,對嗎?”
千麵閻羅沒有否認,隻摸了下她的發頂:“後天就是你執掌洛閣的大日子,好好做準備,別讓洛閣的上萬生靈失望。”
“那個威尼斯商人究竟是被你利用的凡人?還是說就是你的扮演者?”
“洛閣事務繁雜,要立馬接手是不可能的。你得下苦功夫,好好磨練自己。至於其他的雜事,不該你管的,就不要多問。”
兩人在各自的軌跡上,你一言我一語,卻是答非所問。
“吾伯!”
楚辭眼角噙著淚,如同海邊翻湧起的浪花,“蜂王也是你用來做的誘餌,用來轉移某些人的注意力,對不對?”
她做了吾伯這麽多年的女兒,不可能什麽都不知道。更何況洛閣網千絲萬縷,眼線又遍布天下,不可能半點風聲都不透露。
她作為未來的洛閣主人,隻需要動動嘴皮,道上自然有人攀附過來,趨之若鶩。
千麵閻羅麵色未變,絲毫沒有被揭穿後的驚慌失措。
“為什麽?”楚辭哽咽著喉頭,心口有說不出的痛意,歇斯底裏怒吼,“事到如今,您還不肯告訴我原因嗎?”
他紋絲未動,遠眺海麵上浪花卷卷的湧動。
“好,既然您不想說,我也不逼您。”楚辭把眼角的淚珠擦幹,海水拍打雙足,“您這幾天去了哪裏,總可以說吧?”
意料之中的沉默,意料之外的回答:“明早阿鬆會將洛閣分布在各界的長老接過來,對接的事宜也會逐項告訴你,這期間,不要亂跑。”
鹹濕的海風揚起柔軟的長發,遮住她的半張臉:“您不說,我就不會接管洛閣。”
“威脅我?”
不鹹不淡的語氣。
“是!”楚辭又朝大海走了幾步,“起碼我得知道,洛閣做的事情,究竟是在救人,還是害人。”
“不過是一個情報購買中心,分得清是好是壞嗎?楚丫頭,不用妄圖利用這件事來跟我扯皮,正如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一樣,你我都身不由己。”
海水漫過半個身體,冰涼的濕意遊蕩在她的四周,漣漪滌蕩。
“道德規範不了所有人,你忘了嗎?”
忘了?
怎麽能忘?
她親眼看見一個道德至上的老者被人活活燒死,原因不過是他勸解一個高中生不要用暴力傷害他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