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女兒心事誰言說(二)
“怎麽樣?我們來得及時吧?”
高華丘從後備箱掏出一些小玩意兒,有皮皮蝦、陀螺、圓水球、旱鴨子……
鬆鼠精哭笑不得,拋了拋手中的圓水球:“這些東西要放在幾百年前,我絕對給你捧場。”
帝居三兩步走過來,湊到鼻尖上嗅了嗅,隻一下,便已察覺這些小玩意裏頭藏著的東西:“香水?”
而且還很濃。
路幽昧走過來,補充解釋道:“找個有經驗的人谘詢,總不會有錯。”
淩晨四點,他們在鎮上迷了路,好不容易挨到電器店開門,重買導航裝上時,店裏的老板根據他們的地位,猜測他們是來尋找黃毒蜂的,起初還好言相勸他們離開,
後來發現他們鐵了心,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不過倒是給了個建議-——黃毒蜂怕香!
越香的東西,它們越害怕。
為了以防萬一,他們又耗了點時間裝水果香霧,還買了各種帶了香水的小玩意兒。看來當地人對黃毒蜂的痛恨,不比他們少。
“筳簿,薜、薜荔她——”
渾身抽搐,比癲癇還厲害。蒼白的臉上躥過好幾根青筋,不是其他部位,而是臉上,滾動的幅度之大,就像是脈絡錯位,猙獰得可怖。
此地不能久留了,必須回到鎮上,讓當地專門負責研究黃毒蜂的醫生進行診治。
兩輛車,黑拉黑,停在鎮上唯一一家醫療設備還不錯的醫院,急救推車上接下一腳踝紅腫的年輕女子,症狀呈半抽搐,渾身青筋突兀,髣髴身體的奇經八脈被錯位挪移了。
蔣薜荔被送進急診室,六人一鼠,在外頭焦急的等待。
帝居雙手插兜,半斜靠在冰冷的牆上,神思混沌。誰都不知道此刻他的心情,就像是坐過山車,高低起伏。又像是被萬千潮湧淹沒,透不過一絲氣。
楚辭看在眼底,疼在心裏。
小步挪到他身邊,手指觸上他的手臂,緊繃,冷硬,不似平日裏摟她時的放鬆、柔軟。她能感受到,他心裏浮動的劇烈情緒。
他偏頭看向她,瞳孔裏的懊惱承載了太多的頹唐。
她於心不忍,沿著胳膊下移,碰到他攥成拳頭的手掌,有濕意。是汗水,也有黏膩的觸感。
這一刻,說什麽都過於多餘。
急診室有穿了防菌服的醫生走出來,拿著一份協議書,眼睛從左往右掃了眼,問:“你們誰是病人的家屬?”
“我。”
低啞的嗓子髣髴被炭火燙了一遍,“我是她哥。”
“病人中了蜂王的毒,情況危急,請慎重簽下這份協議書,如有必要的話,可能需要截肢保命。”
一句話,恍若晴天霹靂,在眾人心口上狠狠開了一槍。
帝居死死盯著這份白紙黑字的協議書,腦海裏一片空蕩蕩的。
人非草木,熟能無情?
這個妹妹,從小便跟在他的屁股後麵,從奶聲奶氣的哥哥到撒嬌賣萌的表哥,哪個順溜喊哪個,整天嚷嚷著要嫁給他。
簽?不簽?
簽了,可保命,卻不見了半截腿。
不簽,連命都沒了。
江籬再次紅了眼眶,對著臉就是毫不留情的兩巴掌:“都是我的錯,要是我不縱著她過來,她就不會有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高華丘上去拽他時,整張臉又紅又腫,鹹濕的眼淚從嘴角滑落,苦進了心裏。
“鬧夠了沒有!”
帝居揪住江籬的衣領,狠力朝牆上逼近,手肘抵住他的喉頭,“我隻問你一個問題,如果薜荔沒了一條腿,你還願意要她嗎?”
“要!”
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不論她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要她,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帝居鬆了手,推開走過來的主治醫生,大步邁進搶救室,三下五除二拆掉所有插在蔣薜荔身上的東西,兜腿一背,走了。
鎮上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前台正在整理數據,大理石台麵被敲了兩聲,對上一雙桃花眼,正對她說:“兩間海景套房。”
四男一女……哦不對,是兩個女人,還有一個在隊伍中最英俊的男人的背上,腳踝又紅又腫,身上還有消毒水的味道。
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麽帥氣的男人,她一時情不自禁,多嘴問了句:“兩、兩間房……夠嗎?”
問的是帝居,答的卻是高華丘:“開吧。”
畢恭畢敬遞過房卡,前台還是不死心朝帝居的方向看過去,滿臉花癡,可後者連個眼皮都沒給她。
打開其中一間套房,把昏迷的蔣薜荔放在床上,帝居開始清人:“都出去。”
他什麽都不說,江籬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死活不肯出去:“你到底想做什麽,作為薜荔的追求者,我也有權利知道!”
路幽昧在拉他,卻被他掙脫,還說:“你老是這樣,從不把內心的想法直白袒露出來,別人不是你,不可能了解你真正在想什麽。時間長了,一個個都會離你而去。帝筳簿,你實在是太自我為是了!”
“你夠了!”楚辭擋在帝居與江籬中間,容不得他人說他半句壞話,“我知道你焦急、擔心、怕薜荔出事,可作為帶她過來的最終決定者,帝居也在內疚、懊悔,更何況,他還是薜荔的哥哥。這兩種身份的重壓,你覺得他會很好過嗎?所有人看得出他正在想辦法救薜荔,唯獨你,作為他的助理和朋友,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咄咄逼人的氣場不在,江籬從情緒失控中緩緩回過神來:“對不起……”
聲音很低,如同打破的玻璃瓷器,碎了一地。
眾人撤出去,帝居握住楚辭的手,緊緊地,十指緊扣:“你留下。”
鬆鼠精蹲在床角,不知是走是留。他剛剛說的好像是‘所有人都出去’,它不是人,應該不用走吧。
悄咪咪探出腦袋,頭頂有縷淺碧色的光,像湖麵泛起的層層漣漪。
瑪瑙雪玉貼上薜荔光潔的額頭,聽從楚辭的指示:“啟動激活機製。”
方才,帝居在她耳邊低語:“薜荔並不是凡人,她擁有名副其實的仙骨。”
同一時間,蔣薜荔被困在蜂王凝造出來的夢魘中。她的對麵是一個無臉怪,坐在梨花太師椅上,雙腿交叉,翹起二郎腿。
手指搭在麵前的賭桌上,像鍵盤敲打出來的字般毫無情緒起伏:“五十二張牌,五十二個問題,回答正確,亮白燈,錯了,亮紅燈,五局三勝。”
別無他法,蔣薜荔抽出其中一張牌,上頭問:“假如你的人生能有重來的機會,你願意改變哪一部分?”
此前的每一個選擇,都成為了現在的她。要真能重來……真是笑話,誰都人生都是不可複製的支點,重來個屁。
她甩出手裏的牌,動作帥氣:“不變。”
“確定嗎?”
“你能不能不要那麽多的廢話。”
回答正確,白燈亮了。
第二個問題:你心裏最愛的男人是誰?
這次還十分善意列出了選項:a帝居 b、江籬
真是送分題,她答得毫不猶豫:“當然是我表哥。”
回答錯誤,紅燈的叫聲尖銳刺耳。
兩個無臉怪走過來,手中控製著選項中的兩人,麵無表情,瞳孔無限放大。
一人一槍,倒在血泊之中。
蔣薜荔被殘酷的一幕嚇得心驚膽戰,指著無臉男的鼻子一通臭罵:“你把他們也控製住了?他們在哪裏?你要是敢動他們一下,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無臉怪置若罔聞,催她:“請繼續。”
蔣薜荔憤憤然抽了一張,看都沒看直接甩出去,就聽到無臉男在那頭像打字機一般噠噠噠念:“假如你有能力救活一人,你會選擇救誰?a、帝居 b、江籬 c、楚辭請作答。”
世上最艱難的問題,就是從假設的問題和假想的答案中為難自己。不論哪一種回答,都心有所愧。
蔣薜荔性格直爽,從不做背後捅刀子的事情,就算要罵個狗血淋頭,也要當麵來。
所以……她直接掀翻賭桌,掐住無臉男的脖子,聲冷如寒冰:“接下來,不論我做了哪種選擇,你們都會當著我的麵殺人,然後提醒我,是我害死了他們?”
她不聰明,但是舉一反三她還是會一些的。
無臉男沒有作答,蔣薜荔卻感覺腦顱被錐子敲得嗡嗡作響,天旋地轉間,她昏倒在地。
瑪瑙雪玉之所以被那麽多人追捧不及,不僅僅因為它稀有,更因為它體內,擁有一股強大的修補神力。
六界之中,不論是誰,縱然傷得血肉模糊,隻剩下一口氣,也可經它重塑血肉之軀,再次生龍活虎。
當年凡定天之所以以匿名拍賣的形式出售,就是害怕瑪瑙雪玉會引起整個世界的巧取豪奪,避免得此物者遭受滅頂之災。
門開時,三個大男人各據一角,癱坐在地上的江籬跌跌撞撞跑過來,嗓子啞得像被刀子劃過:“怎麽樣?薜荔還好嗎?”
有了之前那一出,江籬對帝居的愧疚隨秒俱增,說話也不再理直氣壯,更多的是尷尬和不知所措。
帝居走出去,依舊惜字如金:“沒事了。”
江籬如過山車般的心情總算得到了平複,躬身向他鞠了三大禮,迫不及待進去照看蔣薜荔。
高華丘依照自己對帝居的了解,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如果說他心中早有救治蔣薜荔的辦法,為什麽聽他們的建議還會送她去醫院?
還有,就是他此刻的表情,表麵上越是毫無波瀾,內心越是心潮翻湧。
果然不出高華丘所料,另一間海景套房內,帝居將自己的主意提出來,遭到眾人的反對。
楚辭率先反對:“憑什麽冒險的事你全攬了,其餘的麻煩工作都丟給我們?”
高華丘隨聲附和:“說的不錯,你自己一個人獨闖蜂王的老巢,實在過於冒險,讓我們再商量商量。”
路幽昧不緊不慢提建議:“要不這樣,我跟你一起去,多一個人多一分勝算。”
半塊瑪瑙雪玉,隻能保住蔣薜荔的命,卻無法讓她蘇醒,如今唯有找到另外半塊瑪瑙雪玉,才能讓蔣薜荔蘇醒。
帝居有一種預感,剩餘半塊瑪瑙雪玉,就在那個叫劉紹雲的蜂農手中:“我們的位置已經暴露,蜂農一定不會放過我們,它們算準了我們會在鎮上逗留,會再次派毒黃蜂襲擊。”
他看向楚辭,解釋道:“留下的人,責任重大。”
不僅要與成千上萬的毒黃蜂較量,還要護所有人免遭它們的毒嘴。
一番商議,始終得不到一個統一的答案,最終不歡而散。
帝居牽著女朋友的手,下樓去買午餐,兩人各自揣著心事,話也沒說幾句。
街道擁堵,小巷又多。幾輛車開過來,硬生生劈出一條路來。身後喇叭震天,楚辭忙拽過帝居,拐到另一條僻靜的巷子。
前後沒人,與剛才喧鬧的集市形成鮮明的對比。杏花樹伸出節節枝丫,在牆外延伸。
楚辭隻覺耳後根一癢,不知貼上了什麽柔軟的東西,伸手一抹,是杏花。她明白,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哄她。
笑容撞碎在他的黑瞳裏,問他:“好看嗎?”
“隻要是你,戴什麽都好看。”
嘖嘖,這信手拈來的情話。
“你以前……”
也這麽哄女孩開心嗎?
“以前什麽?”
她笑著搖搖頭,蔣奶奶說了,他之前對女人都是抱著敬而遠之的冷淡態度,有女人緣,卻無戀愛心。偏偏一不小心,栽倒在她的手中。
江籬還落井下石,說:他之前走路,都是閉著眼睛。直到不小心撞到了人,一睜眼,瞬間掉進她的深海中,再也出不來。
暗諷他之前瞎眼。
那又如何,這個瞎了眼的男人,已經成為她的寶,掌中寶。
“沒什麽。”
沒想到這麽快就確定自己的心意,除了有些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之前沒談過,髣髴就是為了等他。等他過來,等他靠近,等他……對自己說,你是進了我心眼裏的第一個姑娘。
帝居對於小丫頭時而鬱悶時而樂嗬的笑弄得有些發蒙:“笑什麽這麽開心?”
剛剛還在千方百計琢磨如何讓她展顏,一朵小花就哄得這麽開心?
小丫頭真好哄啊!
薄唇染了笑,親親她的睫毛,真是薄如蟬翼,心隨她動:“想吃什麽?”
“手抓餅。”
拐巷盡頭有個賣餅的老爺爺,他並不像其他小販那樣吆五喝六推銷自己手中的東西。反而一門心思放在手中的麵上:揉撚,灑粉,攤開,嘬出一小撮,圓鼓鼓的,像小豬的肚皮,用擀麵杖軋開,成了一塊餅。
開火,倒油,火上躥煙時,圓餅顛放在上頭,油聲滋滋響著,像動人的旋律,讓她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