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執念相守盡浮生(十六)
秋蘭跟了蔣苗裔這麽多年,人情世故還是知道一些的:“你們這是吵架了吧?”
“是。”
“沒有沒有。”
楚辭氣得怒瞪了某人好幾眼。
秋蘭拍了拍楚辭的手,一副為她主持公道的架勢:“別怕,跟蘭姨說,蘭姨替你做主。”
說什麽?怎麽說?
難不成說他們才認識幾天,並非男女朋友?還是說她現在要離開梨園到外頭住?
估摸著小姑娘是嚇壞了,秋蘭轉頭,眼神銳利看向帝居:“你來說。”
在楚辭如刀光霜劍般警告的注視下,帝居正式開啟了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架勢:“也沒什麽,麻煩蘭姨等下準備一套新的四件套拿到我的房間,讓她今晚睡得舒服些。”
楚辭倒吸一口涼氣,誰答應要在你的房間過夜?
他回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難不成你想讓奶奶受刺激?
你就不能換個好點的借口?
借口不在於多,而再於精。
一番眼神交戰,在秋蘭看來,可不就是眉來眼去,暗送秋波嗎?
於是乎,她就被莫名其妙的留下,住進了他的房間。多年來的防禦心在耳邊敲打,對於不過才見了幾麵的半陌生人,這廝會那麽好心讓出房間?
說不準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正藏著一個微型攝像頭呢!防人之心不可無!
正提防攝像頭,房門被敲得哐哐作響——
“楚辭你給我開門,別以為躲在裏麵就安全了!我命令你現在立即馬上給我開門,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蔣薜荔此時此刻就像一隻被人薅起毛的野貓,對誰都齜牙咧嘴。
楚辭揉了揉太陽穴,帝家人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燈。
門才開了一條縫,蔣薜荔堂而皇之推開,質問她:“你憑什麽睡在我表哥的房間?還沒嫁人就開始鳩占鵲巢,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羞恥心?”
楚辭不怒反笑,點頭應她:“說得有道理。”
蔣薜荔連續四年榮登高校辯論大賽的榜首,擅於針對對方辯友言語間的漏洞進行攻擊,吵架嘛,輸人不輸陣。
可楚辭這短短幾個字,不辯解不攻擊,殺得她措手不及,一時間啞了然。就像一長串蓄勢待發的鞭炮,點燃引線時才知道,原來它是一串啞炮。
“既、既然你也這麽認為,那就立刻給我離開這裏!”
“沒問題。”
她答應得飛快,可蔣薜荔這心頭隱隱浮上一股怪異:“你是真的想走,沒騙我?”
楚辭背包一挎,落落大方坦言:“我跟他又不熟,遑論女朋友。是大家傳岔了,這才有了今天的誤會。我不喜歡他,他對我估計也沒什麽好感。
“從家裏出來得匆忙,沒帶換洗衣服,我得先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的超市。”說完,看向她,“原本打算偷溜,現在有你,待會兒要是碰上蔣老太君或者其他人,記得幫我打下掩護。”
一聽到她不是帝居的女朋友,蔣薜荔的心放下了大半,隨即拍著胸脯保證:“一切包在我身上。”
一拍即合,同仇敵愾。
兩人按照部署的計劃行動,一個望風一個逃跑,四隻眼睛咕溜溜留意四麵八方的風吹草動。
‘敵人’不躲不閃,恰從正麵迎來:“你們這是做什麽?”
二人身形一僵,默契對視一眼,蔣薜荔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賞月。”
秋蘭仰頭看了看烏漆墨黑的天穹,別說星星,連月亮的影子都沒見著。
沒理她,秋蘭捧著手中的衣服,笑眯眯走到楚辭身邊:“小少夫人,這是老夫人讓我給你準備的換洗衣服,匆匆備下,還希望你不要嫌棄。”
哪裏的話。
這些衣服質地鬆軟,薄如蟬翼,貼膚絲滑,一看就是用了心備下的。楚辭抿了抿唇,從牆上跳下,今日的逃跑計劃算是宣告失敗了。
秋蘭一路‘護送’她們回房間,蔣薜荔不情不願從她準備的衣服抽出幾件,不滿嘟囔:“她跟表哥又沒在一起,你們幹嘛都對她那麽好?”
秋蘭正在為她們調香驅蚊,聞言輕笑,對她說:“表小姐,判斷一個人喜不喜歡你,不是用眼睛和話語,得用心去感受。”
眼睛可以回避,可是心卻騙不了人。遇到危險時,它會率先提醒你要保護好心裏人。縱使是螃臂擋車、蜉蝣撼樹,也照樣奮不顧身。
蔣薜荔似懂非懂,聳聳肩當耳旁風。倒是楚辭,握著手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
雕鏤著花紋的燈罩鋪展光澤,如絲綢般迤邐的線條流暢,將楚辭的半張鵝蛋臉‘打造’得流光溢彩,令人心跳加速。
正所謂: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蔣薜荔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將手中的衣服揉得麵目全非:“她……看起來也不大,不會是未成年人吧?”
秋蘭一句話,將她的慶幸滅得半點不剩:“十六歲大學畢業,比你大一歲,正在讀博。”
這是……少女天才!
蔣薜荔咽了咽口水,卻還是死要麵子道:“不、不就是個書呆子,有什麽了不起。讀大學本來就是揮灑青春的,整天埋頭苦讀,腦袋一定很不靈光!”
自我安慰著,可心裏頭卻虛得很,總感覺低人一等。明明年紀相仿,怎麽有人可以這麽優秀?
秋蘭笑了笑:“你們今晚好好休息,有什麽需要可以隨時找我。”
楚辭從失神中緩過來,朝秋蘭感激點頭。又見蔣薜荔雙手托腮,苦大仇深瞅著自己,主動與她攀談:“你在哪所學校上大學?”
按時間算,國內這個點兒,各大高校也該放暑假了。
蔣薜荔被逮著目光,避無可避,髣髴被人窺探到心事般尷尬別過頭:“關你屁事!”
拿起手中揉得不成樣子的衣服推開浴室的門,洗去被江籬吐槽的一身汗味。
楚辭抿唇一笑,之所以對她好奇,全然因為夢中那個霧障茫茫的夢。在夢裏,她笑靨如花,歡呼雀躍喊著自己姐姐。
心頭一片柔軟,髣髴融化成了棉花糖。
垂柳亭中,光影晃出兩道身軀。一道像穿了雙停不下來的紅舞鞋,四下踱步,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另一道則如老僧入定般巋然不動,坐在石椅上不緊不慢看書。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熟悉的腳步聲踏過來。
江籬眼疾手快跑過去,險些栽倒:“怎麽樣怎麽樣,沒打起來吧?”
秋蘭搖搖頭,又見他急得滿頭汗,隨手給他遞了塊手帕,像個老母親般叨念他:“擦擦吧。”
“我過來的時候,兩人正準備睡了。”
江籬拍撫著胸口,無比慶幸:“沒打起來就好……”
他剛才就設想過無數種可能,要是真打起來,心裏雖然向著蔣薜荔,可看楚辭纖細瘦軟的模樣,也禁不起幾拳。
更何況有帝筳簿這家夥在,他肯定會向著他媳婦,到時候吃虧的一定是他的薜荔。
帝居早有所料,繼續翻看下一頁。
目送秋蘭離開,江籬偷偷摸摸湊過去:“我說,你怎麽就那麽確定單憑蘭姨一人就可以搞定她們兩個鬼精靈?”
“因為我懂得用腦子。”
“……”
江籬翻了個白眼,“你既然那麽厲害,幹嘛不自己去?”
夜風燥熱,攪得垂柳和魚塘都耐不住寂寞,騷動了好一番。
帝居放下書,雲淡風輕乜斜了他一眼,答非所問:“成為我的助理那麽多年,智商還停留在原地。”
江籬:“……”
他要是再跟這個目中無人的家夥講話,他就是頭豬!徹頭徹尾的荷蘭豬!
感受風從後背襲來,好似有一雙正輕柔捏著他的肩骨。都說親官難斷家務事,說的就是這個理。
薜荔一整日,遭到身與心的雙重打擊,被迫離家出走,如果此刻他或者奶奶任一一方出現,必然會導致惡性循環,最終傷人又傷己。
反倒是處於中立一方的蘭姨,既可以代表蔣家,又能夠以公平的姿態說話,薜荔不敢造次,自然隻能俯首帖耳聽從安排。
不過……
帝居加深唇角的狡黠弧度,這笑容一出,嚇得江籬渾身一哆嗦,如疾風般飛速離開這一是非之地。
小丫頭不想在梨園留宿?
還大半夜想跑?
看來,得下點小功夫了。
萬籟俱寂,世界進入深眠,楚辭斜倚在窗牗處跟鬆鼠精打電話——
“小姐你一個人出門在外,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小姐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顧主人。”
“小姐你記得不要晚上出門,街上的東西不幹淨。”
“小姐你……”
楚辭斟酌著打斷他:“吾伯他……”
提到千麵閻羅,鬆鼠精語氣篤定:“主人現在在房間,應該休息了。”
在她的再三追問下,鬆鼠精不敢再顧左右而言其他,老老實實將她離開後發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坦言,末了,還補充那句被千麵閻羅翻來覆去不知叨念了多少遍的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福是什麽?禍又是什麽?
楚辭回到裏屋,找到幾根蠟燭,又搬了張圓凳放到房外,深呼吸,點開視頻請求。
斷了,再請求。
又斷了,越挫越勇。
視頻被接起的刹那,空中徐徐傳來輕柔靈動的歌聲:“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兩個小窗口,她這端清晰可見,千麵閻羅那頭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見。
他沒說話,靜靜聽著她清唱的生日祝福。蠟燭映亮笑眯眯的清容,恍惚間,髣髴回到了小姑娘兒時站在大雪中笑得無憂無慮的場景。
良久,幾不可聞歎口氣:“還知道給我彈視頻?翅膀硬了,就想甩掉我這個老人家了?”
這故意板起的語氣,應該是不生氣了。
千麵閻羅變起臉來,也是比潑婦還難招架呢!
楚辭雙手合十埋在臉上,不停地道歉。誰知畫麵一個切換,視頻被掛斷了。
在她愣神之際,電話響起,上頭浮動的名字讓她心頭一震:“我問你,這次離家出走,是不是為了瑪瑙玉佩?”
既然他已經猜到,楚辭也不打算瞞著他:“我查到了一些線索,本以為能趕在您壽日前送給您……”
“丫頭,你能平安回來,就是我最大的壽禮了。”
楚辭眼眶一紅,沒想到吾伯能夠說出這麽一番動情至深的話:“您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丫頭,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帝居那小子將你拐跑的?”
說曹操曹操到。
神出鬼沒的帝某人此刻正斜肩獨靠闌幹,站在兩節石階上似笑非笑看著她。
楚辭背過身,踢著腳下的碎石頭,甕聲甕氣否認:“他還沒有那個本事。”
她寬慰自己,這次來伯庸城隻是為了查找另一塊瑪瑙玉佩,與身後這個家夥並無半毛錢關係。
誰知那頭的人直接跳過她的回答,語出驚人:“他就在你身旁吧,把電話給他。”
帝居雙手還放在褲兜裏,也不怕長痱子。適才還避而不及的小姑娘,此刻垂著腦袋慢吞吞挪過來,把手機給他:“吾伯找你。”
兩手同握一物,難免會有肌膚觸碰。溫熱的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楚辭頓覺身體如觸電般,手忙腳亂踉蹌退後,迅速轉身,捂著臉不讓他看到緋紅的臉頰。
“你好,我是帝居。”
楚辭側著耳朵偷聽,可某人偏像是要與她作對一般,一句話的功夫,就離她百米遠。
燈影幢幢,在青石板上漾出層層如水般的漣漪。帝居拿著手機,目光始終不離側著身體偷聽的某個小姑娘:“請繼續。”
百無聊賴踢著石子,往左,再往左,她聽到他說:“她挺乖的,就是脾氣有點大……沒有,一切正常……好,我答應你……”
什麽亂七八糟的?
還有,脾氣大,在說她嗎?
板起臉朝他丟了個氣勢洶洶的眼神,帝某人恰好轉過身,將她的一舉一動收進眼底,旋即向她招了招手。
做什麽?
要單挑?
楚辭斜了下眼角,樂意奉陪。
慢悠悠踱步到他麵前,仰頭的刹那,上頭落下一道斜影。她猛地一個激靈,沒由來心悸,心髒跳動如擂鼓。
鼻尖的距離近在咫尺,細長的睫毛奪走了她的心神,緊密貼合的毛孔髣髴擴大了數倍,隨同她的胸腔一震又一震。
這時,一個冰涼的液體貼近她的耳膜,她聽到吾伯用沉渾的嗓子在同他說:“這段時間,你就暫時待在伯庸城,我已經拜托帝先生照顧你。”
“吾伯——”
不知為何,心揪成了一團,就像電視劇裏經常演的,老人生命垂危,掙紮著最後一絲力氣,說出最後的遺言,旋即含笑離世。
“我不查了,我現在就回惟桂城。”
“丫頭,你已經長大,是我固執著不肯放手。現在我想明白了,讓你順著自己的人生軌跡走下去,而我,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辦。”
“什麽事?有什麽事比我還重要?”
那頭已經掛了電話,再撥過去,關機。她緊咬著下唇,握著手機的手青筋凸起,還泛著冰涼的白。
目光掃到幾人高的圍牆,像壁虎一般鉚足勁頭四步上牆,身輕如燕,很快消失在牆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