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執念相守盡浮生(十一)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和芷站在教室內監考,雖說教室內的裂口都被東西堵住,可孩子們的手還是凍得通紅。
考完試,她把他們喊過來,拿出之前就預備好的凍瘡膏藥,逐一給他們塗上。
倒是個頭躥得最高的男生,第一節課的時候整過她,戴了頂虎頭虎腦的小氈帽,撇嘴嘟囔著:“現在好了有什麽用,以後還不是得長?或許比這個更厲害呢!”
和芷聽不懂他這句話的含義,原本幾個伸手過來的孩子也默默縮了回去。
“發什麽呆?”
針織帽被挪了兩下,又拍了拍她的後腦勺。
和芷知道是他,低著頭重新整理桌麵上的試卷。
“有心事了?”
“你怎麽一猜就中?”
她有表現得這麽明顯嗎?
“倒也不是。”他料到她的想法,朝她勾了勾手指,低語,“用心觀察,自然就能發現。”
他的睫羽又細又長,像蟬翼的翅膀,翕合間,撩撥著她的呼吸。
這個芳心縱火犯呀!
大掌替她捋下含在唇角上的一根發絲:“說吧,為什麽事發愁?”
“我……”
“鄒老師——”
時未央獨特的尖細聲從走廊處就穿透力十足,跟在身後的武少康跑著小碎步跟上:“未央,你小點聲,還有其他老師在監考呢。”
“怕什麽,他們監考又不是我監考,我為什麽要顧及他們?”
說完,又拔高聲線喊了幾聲。
和芷忍無可忍,將她拽到之前他們跑步的平地上,冷嘲熱諷:“你倒是喊啊,怎麽不喊了?還瞪我?你以為瞪我就能喊出他來了嗎?不敢喊了?要不我替你喊?”
喊什麽好呢?
無名?
鄒老師?
還是……鄒無名?
算了,隨便喊一個吧,反正他也聽不到。
雙手抵在口中,對著浩浩天地幽渺農田,用丹田發聲:“孟——陬-——”
“你剛才喊我什麽?”
我滴媽耶,這神出鬼沒的家夥,除了他真沒誰了。
和芷撫著心有餘悸的胸口,嚇得心肝顛顛兒亂翻:“我隨便喊的。”
他說她姓孟,又說自己姓鄒,一組合不就是孟陬嗎?不過他怎麽來得那麽快?坐火箭了?
無名摩挲了下她的手指,涼冰冰的:“下次別亂喊。”
和芷以為他生氣了,紅著臉解釋:“你別誤會,我隻是.……隻是喊著好玩兒。”
無名輕‘嗯’了聲,替她拉上羽絨服的拉鏈:“孩子們也快考完了,回去收拾一下,帶你去遊佳佳家裏吃飯。”
和芷樂得拍手直呼好,沒一會兒的工夫,天青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小山頭。
剩下這個一萬伏的電燈泡,卻絲毫沒落進無名眼中。
“鄒老師,我有話跟你說。”時未央追了過來,見他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滿臉自傲捅破他,“我看到了,我看到你那天是如何收複颶霧的。”
大力的捏喉桎梏住時未央的呼吸,喘息聲窒了又窒:“你、你要殺了我滅口嗎?”
無名斂去儒雅的眼神,眼角的尖利像無數把刀子,狠狠刺進時未央的胸口:“殺了你,還髒了我的手!”
“我不會殺了你,甚至還會讓你們繼續支教。”
黑沉的瞳孔髣髴一道漩渦,能夠吞噬掉所有的一切。
雙瞳無神的時未央跌坐在地上,好似被人汲走了所有的精氣神,神色懨懨。
夜幕低垂,手電筒投射出兩縷光柱,映出羊腸小道上的兩道細長光影,一路上和芷都在糾結著一件事:“我們這麽空著手去,真的好嗎?”
淺勻的光束將一地枯樹雜草照得分明,無名走得不緊不慢,卻總能先她一步,清理阻擋在她身前的枝丫沙石。
和芷心頭一陣暖融融的,想告訴他不用這麽麻煩,結果腳上踩到一溜滾石,要不是無名扶著,真要栽倒。
她聽到他無奈輕笑,順勢牽過她的手:“真拿你沒辦法。”
大掌粗礪,繭子摩挲細軟的掌心,一個包攏,全攏在大掌裏頭。
氣氛有些微妙,隨同挪動的光束散發出曖昧的淺光。和芷紅著臉,連呼吸都不自覺放緩了:“要不,我們還是送些東西過去吧?”
前方‘開路’的男人柔和在波影中,就連聲線都帶著迷人的醉意:“現在這個時間,也買不到好東西了。”
和芷朝羽絨服口袋瞄了兩眼,拍著胸脯信心十足保證:“會有的!”
無名沒想到,和芷手中的大禮就是——一袋組合型的方便麵。在他人看來或許這是應付式的禮物,可對於閉塞清貧的暮歌寨,卻是一份極其珍貴的禮物。
尤其是泡麵的香氣從鍋裏悠悠飄出來,香味四溢,令人忍不住手指大動。
遊佳佳之前嚐過一次,之後就一直念念不忘,此刻當然是吃得最歡的一個。
隨後,武少康帶著時未央過來,今夜的時未央有些不對勁,居然一聲不吭吃著飯,要是平時早就連珠炮轟過來了。
“你的禮物,他們都很喜歡。”
無名夾了一塊雞肉給她,一係列的動作流暢又自然。
這一幕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是笑而不語。前段時間遊佳佳還信誓旦旦說兩人並非情侶,那篤定的態度,他們差點信以為真。
可今天一看,明明是郎有情妹有意。就算之前不是,很快就是了。畢竟選擇浪漫的時間告白,也是男人撩撥的手段之一。
和芷這才看到滿桌的雞鴨魚肉,有些不解,覆著腦袋過去,小聲問他:“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嗎?”
“明天是元旦。”
所以今晚這一餐算是年夜飯,大家夥兒還會在一起跨年。
和芷眼眶有些濕熱,不知道這兩個月爸媽在伯庸城過得怎麽樣。前段時間山裏的信號不好,電話怎麽都打不通,今天又是跨年夜,好想趕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跟他們說一聲新年快樂。
以前總向往著人多熱鬧的場景,甚至有年許願也提了。現在才知道,隻有跟你最親的人在一起跨年,那才叫幸福。
暮歌寨的房子,布局錯落有致,又喜歡成群結隊,像螢火蟲一樣,在這靜謐的深夜散發出連綿不絕的光。
“孟、孟老師來的第一天……”
有些喝上頭的寨長雙臉通紅,醉醺醺的,手上還握著半瓶酒。
和芷放下筷子,也正好想聽一聽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印象。
“我當時真以為孟老師不出一個星期,就會離開咱們暮歌寨。”
寨長還真是高看了她,其實上課第一天她就想走了。
寨長晃著腦袋,繼續往下說:“畢、畢竟光看孟老師的穿著打扮就不是普通的家庭出身,來咱們暮歌寨是有些委屈了您……”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隻待在井中的青蛙無法出去,突然飛來了隻愛打扮的蜻蜓,不斷告訴它外麵的一切有多麽的好,青蛙無比向往,對於守著的枯井更感自卑。
一時間,氣氛進入迷一樣的尷尬之中。
隔壁傳來杯子碰撞的笑聲,還有小朋友放煙火的嬉鬧聲,吃完年夜飯出來溜達的寨民……
和芷笑了笑,看著遊佳佳做出沉肅的表情:“早知這樣,我當初就該買兩把尺子再進寨,這樣上課第一天才有威赫力。”
一番自我調侃,大家瞬間被逗樂,凝固的氣氛消散無蹤。
飯後,和芷被遊佳佳拉著去院子裏放煙花,硫磺的氣味映托著一張張笑臉。
無名心頭一動,牽著和芷進了一個小房間,拿來紙和筆對她說:“寫下你要對父母說的話。”
燈光落在他的手掌上,掌紋分明,托著筆和紙的光影被拖得有些長。
和芷咬咬唇,從小到大與父母都是用手機溝通,沒寫過信,也不知該如何動筆:“不然還是算了吧。”
他搬來兩張凳子,就坐在她對麵,像在監考:“寫了第一個字,接下來的就容易多了。”
有了他的鼓勵,她還真寫了第一個字:親。
又一想,不對呀。第一行不是寫‘給xxx的一封信’嗎?怎麽就被她寫了‘親愛的’?
“還有沒有多餘的信紙?”
“山裏資源貴,就隻有這一張。”
和芷隻好重新埋頭,想著,反正隻有一張,就不再追求什麽嚴謹的書寫格式,想到什麽寫什麽。
剛開始還將這裏艱苦的條件埋怨一番,後來話鋒一轉,極盡讚美這裏的天然美景和淳樸民風,分享與小孩們玩樂的趣味,都有些樂不思蜀。
回神時才發覺,正反兩麵都被她寫得滿滿當當,連落款都不知道寫在哪裏。
他看著她,小丫頭鼻尖通紅,一看就是情到深處,大掌覆上寫得手指發麻的右手背,問她:“還要繼續嗎?”
“不用了。”
和芷隨手揉了下眼睛,將信塞進信封中,端端正正寫下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還有好多好多想跟父母說的話,更適合麵對麵交流。
無名看了下時間,還有五分鍾到十二點,外頭的鞭炮聲震天響地,卻遮不住他獨特的聲線:“有什麽新年願望?”
和芷想了想,好像還真沒有。
“再想一想。”
他忽然靠過來,兩手臂撐在門沿兩側,銳利的眉峰在暈黃光線的映照下柔和了許多。
和芷抿了抿唇,緊張得連心跳跳動的節奏都格外強烈。手心不斷在冒汗,揪緊羽絨服的口袋,手足無措。
烈日炙烤著大地,加上旅遊的淡季,整個街道的行人少之又少。
帝居坐在悍馬車上,一雙鋒利的眼瞳如盯著獵物般目不轉睛觀察前方的團扇店。
這是他抵達惟桂城的第三天,也觀察了團扇店三天。店裏不論忙或閑,都隻有長了兩顆鬆鼠牙的店主在忙活。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敲了十下方向盤,帝居解下安全帶,步伐沉穩邁入店中。
店主拿出待客的熱情,不斷向他推薦幾種新潮的團扇款式。可見他隻是淡淡一瞥,並沒有購買的打算,也就不再做聲。
這家夥蹲守在他們店門前三天,要說沒有目的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倒要看看,這人究竟想做什麽?
“就隻有這些嗎?”
他突然開口,寡淡的語氣隱隱透著一股桀驁的輕視,鬆鼠精氣不過,一時沒防備就脫口而出:“當然不止,哪家店裏沒有幾樣鎮店之寶?”
一開口就後悔,可想一想他或許也買不起,幹脆豁出去。
帝居看著他撩起門簾走進去,沒多久又出來,拖在掌心的檀木支架正中央,鎏金色的織錦雲緞為底,薄如蟬翼的蠶絲為線,紋繡出一副獨一無二的古琴輪廓。上頭的十三徽用了寶石做點綴,琴弦根根分明,摩挲間都有股觸碰到真物的實感。
可這個鎮店之寶,隻有這樣嗎?
接收到帝居的乜斜,鬆鼠精鄙夷哼他,從櫃台上拿出一張青銅鏡。天窗灑落一縷光線,通過青銅鏡的折射,映上古琴團扇,上頭的徽寶石反射在牆壁上,一架名副其實的古琴輪廓通過波影緩緩浮現。
連鬆鼠精自己都覺得奇怪,平日裏的客人不論多麽刁鑽難伺候,他都甚少發火。可今天這位隻一個眼神,就讓他大動肝火,甚至連鎮店之寶都拿出來了。
難不成……他以人類的氣味掩蓋了真實的本體?
帝居摩挲團扇上的絲桐古琴,毫無征兆念了一首詩。
鬆鼠精臉色大變,沒想到他居然是來做另外一樁生意的:“敢問先生叫什麽?”
“高華丘。”
“任職於伯庸城第三分局?”
“不錯。”
“請稍後。”
鬆鼠精當即闔上門,掛上‘今日打烊’的牌子,撩起門簾快步穿梭長廊。迎麵吹來一陣穿堂風,依舊溽熱得不像話。
半個小時過去了,監控裏的帝居氣定神閑坐在招待椅上,手中還握著價值連城的古琴團扇,把玩欣賞。
倒是暗塔裏的鬆鼠精,懸在空中的鬆子冒出棕紅色的淬人火焰,卻怎麽都聯係不上千麵閻羅,簡直心急如焚。
並不是說這樁生意非做不可,隻是千麵閻羅出去辦事前特意叮囑,如果有伯庸城的人找到這裏,必須第一時間通知他。
“發生什麽事兒了?”
是楚辭。
見鬆子的光還未衍變成靛藍,消息便是還未傳達至吾伯手中,秀眉彎蹙:“很嚴重?”
鬆鼠精急得團團轉,把店內發生的事情和千麵閻羅的叮囑事無巨細坦言:“主人辦事,一向不會失了準信。這次那麽久都沒回音,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楚辭沒答,想到的第一個主意便是:“先找個借口隨便打發了他。”
“可他看起來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人,而且……”鬆鼠精憂心忡忡看向被棕紅光澤凝罩的鬆子,“他似乎是非人類!”
楚辭抿唇微微一笑,眼神如刀風霜劍:“那就把他帶進來,我來親自會一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