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玉奴三世還君恩(二十五)
“你來拿主意。”
這句話若是換做往常,蕭寶卷鐵定高興得飛起。可對於如今兩難的抉擇,蕭寶卷整張臉埋進膝蓋中,痛苦而糾結。
不久前,‘蕭鸞’拿著方穀一的手機對他們露出陰惻惻的肆笑:“如果還想要他們活命,最好立馬給我滾回來!”
手機閃動了下,潘玉兒點開視頻,四肢被捆的方穀一貼著黑膠布,在鏡頭前不斷朝他們搖頭,被‘蕭鸞’一拳揍得險些昏死過去。而六六被嚇得渾身抽搐,縮在方穀一身後,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莎士比亞說:to be or no to be,this is a question!
回還是不回,這是一個問題!
若回去,獨留帝居在古城孤軍奮戰。不回去,方穀一和六六的命……可能就會到此終結。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便是要一個患有選擇恐懼症的人在短時間內做出選擇。
“地上涼,我先扶你回車裏。”
潘玉兒替他扣緊安全帶,指尖摩挲英挺的鼻梁,眸眶裏一片氤氳。偷偷抹掉眼淚,別過頭闔上車門,隔絕了兩人的世界。
引擎啟動的時候,蕭寶卷心頭咯噔了下:“不是說讓我拿主意嗎?怎麽就離開了?”
回答他的,是變換的車道。身體一傾,越過扶手台碰到了一粗糙的布料,整個人的臉色都變了:“你不是我老婆!”
“先、先生您、您您好,我是‘一路平安’代、代駕公司的一名普、普通員工,這次由……”
“沿路返回!”
“啊?”
“雙倍!”
中年男人一聽到錢,整雙眼睛都閃動著光亮。雖說這位顧客的脾氣差了點,可有錢誰會不想賺?
調轉車頭,又加足了馬力:“您坐穩了。”
蕭寶卷掏出手機,在代價司機的幫助下一直不斷撥打潘玉兒的手機,無人接聽,最後幹脆顯示不在服務區。
平地一馬平川,沒什麽可藏的地方,可偏偏不見了潘玉兒的身影。他們這一來一回,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好好的大活人,怎麽突然就不見了?
中年男人打了個寒顫,哆嗦著催促蕭寶卷:“要不我還是先送您回去,做完這一單,我就該去接女兒放學了。”
名貴的手表遞到他跟前,還有手機:“幫我撥打通話記錄中的第二個號碼,跟他說我看不見,一個小時之內他要是不出現,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蕭寶卷站在平地的風口上,寒風刺骨,不斷吹揚他的衣擺。隱隱約約中,竟陡然生出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
中年男人又驚又怕,看這人的穿衣打扮像是個富二代,長得也挺英俊瀟灑,可惜看不見。難不成是受不了這個打擊,這才……一番亂七八糟的腦補過後,焦急忙慌撥打了另一頭的電話。
磕磕巴巴將蕭寶卷的原話一字不漏說完後,按照他的吩咐,沒等那頭說什麽就主動切斷了手機。
“拿著手表,立馬開車離開這裏。”
驚魂甫定,中年男人同情心泛濫,加上受之有愧,死活也不肯走。
蕭寶卷紋絲不動站在平地的山脊上,感受寒風刮骨的刺意:“再不走,你就永遠見不到你的女兒了。”
“先、先生,您不、不用嚇唬、唬我.……”
話還沒說完,後頸一陣刺痛,昏倒前,看到一團如成千上萬螞蟻匯合在一起的黑影爬過他的腿,緊接著傳來骨頭斷裂的哢嚓聲。
“你敢用自己的命來威脅我?”
‘蕭鸞’猙獰著麵孔,四肢不斷在抽搐。
蕭寶卷笑,不帶絲毫感情:“這一招,我二十年前已經用過,百試百靈。”
“我殺了你-——”
‘蕭鸞’張牙舞爪,朝蕭寶卷猛撲過來,嘴唇四角露出尖銳的長刺。
蕭寶卷巋然不動,隻對著那道狠戾的長風不疾不徐說了句:“爸爸,我親手埋葬了媽媽,她走得很安詳。”
攻擊的動作戛然而止,潛伏在體內的正牌蕭鸞擠走控製者,露出生不如死的苦笑,雙手抓頭:“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初沒有存著私心將她喊回來,也許就不會.……”
不過片刻,控製者再次掌控這副身體:“懦夫,不過是個女人,就憑你現在的身份地位,隨便一招手,自有更加熱情四射的女人投懷送抱。”
“是你!是你逼我殺了我此生最愛的女人!”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一雙殺人犯的手,你還想要歸咎給誰?”
一副身體,兩個靈魂正在不斷撕咬。蕭寶卷趁此機會摸索到另一邊,替方穀一和六六解開繩索。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提醒:“打暈他就可以了。”
方穀一撿起一旁的枯枝,逡巡著踱到‘蕭鸞’身後,反被後者一拳揮出了幾百米遠。
“都不要過來!”
‘蕭鸞’將從方穀一身上搶過來的槍口對準自己的額頭,強迫自己找回淩亂的意識,一步步退到躥風而上的山脊。
知父莫若子,蕭寶卷驚慌失措喊著‘蕭鸞’的名字,黑乎乎的視線讓他孤苦無依:“爸,你不要做傻事。我已經沒有媽媽了,不能再沒有爸爸了。”
“兒子.……”‘蕭鸞’捂著溫熱的胸口,慈父般的笑意浮動在掛了彩的臉上,“你六歲那年,被綁匪綁架,險些被撕票。而我和你媽媽當時都在國外,最後趕回來時,你躺在醫院裏,陌生的眼神讓我們心生懼怕。從此以後,不論我們怎麽想補償你,得到的永遠是你疏離又淡漠的態度……孩子,這一世你受苦了,來世換我做你的孩子,補償你受過的苦.……”
金屬子彈刺破森寒的空氣,傾落在山脊的瞬間,呈現在‘蕭鸞’眼前的,是當年他與餘嬋美的那場舉世矚目的婚禮。
她還是那麽美,美得令他怦然心動。
小美,我來找你了。
旋風由下至上,地動山搖,平地在轟然的聲響中裂成條紋狀。
隱形的結界上頭出現了一塊如拳頭般大小的沙礫,兩者相撞的刹那,淺淡的波紋將石頭碾碎成齏粉。
又一石塊拋擲上去,位置不同,結果卻與前者如出一轍。
“呲呲呲——”
又是上下牙齒摩擦發出的尖銳聲,不像是齜牙咧嘴,更像是在嘲笑。
帝居將掌中握著的石塊朝後一擲,大猩猩雖體型偏大,卻靈活躲過這一招,拍著胸脯嗷嗚幾聲後,正自鳴得意。好像在說,你的石頭都沒我的速度快,low貨。
事實證明,越是誌得意滿的猩猩,最後越是落得個狼狽不堪的下場。
比如此刻跌落在地上被粗蔓和長繩纏得密密麻麻的大猩猩,鼻孔中噴出滔天怒火,髣髴要將整個天地吞並。抽動四肢,用蠻力掙脫束縛。
“安靜!”
一股強勁雄渾的氣場籠罩在大猩猩頭上,不自覺竟噤了聲。
帝居席地而坐,掏出手機,防水袋罩在外一層,包裹得滴水未滲。指腹撳亮主鍵,上頭顯示出九三二的數字。
一天了,再過幾個小時,又是一夜。
火堆燃燃,山裏的月光皎潔圓白。大猩猩本以為他會繼續說什麽,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陣沉默。
寒風掠過,大猩猩感覺自己被耍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俯身上口,喘著粗氣直接咬斷粗蔓和繩索。
雙手攀吊在樹丫下,從河的另一端踏風掠水而來。抽動鼻尖,對躺在地上的帝居嚎呼,月下齜牙,凶狠又陰鷙。
帝居蹙眉,雙手枕於腦後,命令它:“坐下。”
神奇的是,原本還怒火衝天的大猩猩居然收斂乖戾的性子,一屁股坐下。
水銀般的月光灑落,可朦朧的縹緲之氣卻像極了複製。一雙深瞳緩緩睜開,點墨如漆:“我們來做個遊戲怎麽樣?”
歲歲愣了下,遍布棕毛的臉上動了動,像是在掂量這個遊戲的可行性。
帝居單臂撐地起身,拍了拍手中的碎屑。並未打算在此耗費時間的他,言簡意賅說服它:“你帶我進去,我幫你取出卡在喉嚨裏的石頭。”
粗厚的嘴唇抿了抿,喉頭內的石頭的確卡得它難以吞咽,還隱隱滲出血絲。
它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托腮狀,做出一副‘俺正在沉思,勿擾’之狀。
帝居也不理他,右腿震地,翻滾的石塊像受到磁鐵石吸引一般悉數湧向他。長軀猛一個翻身,雙腿橫掃一圈,嘩啦啦的石塊凝成巨人,吭哧撲向隱形結界。刹那間,漫天落灰。
“呲呲呲!”
這次不是嘲諷,再結合歲歲手舞足蹈的動作,顯而易見,它對這個招式很喜歡。眼巴巴看著帝居,指了指喉頭,又摸了把黑灰,自己還在那裏比劃半天。
看這架勢,是既想讓自己給它取出那塊石頭,又想學剛才的招式。再見它雙手叉腰,昂首闊步走了兩下,是覺得那能讓它耍威風?
帝居沒空分析它的心理活動:“可以。”
凜冽的風似風刀霜劍一般撲麵而來,帝居半遮眼皮,腳下踏著微軟的東西。無數的場景在眼前一閃而過,他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隨它在幻境裏穿梭。
風止,影子也不再移動。
歲歲將他從肩膀上放下來,指了指前方。帝居信手撥開濃密的樹叢,前方約摸一千米處有座城垣,燈火通明,城門卻闔得嚴絲合縫。
完成了任務,如棍子般粗長的手指敲了敲他的肩膀,張開唾液濃稠的大口,難聞的氣味瞬間飄出。
帝居第一時間掩住口鼻,險些被熏吐:“你在這裏等我,回來後會替你取出來的。”
在歲歲的齜牙聲中,他四肢並用,身輕如燕翻躍城牆,埋在瓦礫上觀察城內的一舉一動。
四周一片空曠,居然無人看守?
帝居帶上口罩,於留心處發現:城垣外圍沒有護城河,但是四周皆挖有溝渠,想必是六六生前對古城的最後印象。沿著城牆不斷向前挪動。似乎有什麽裹挾著千軍萬馬的勢態磅礴而來。凝神側耳一聽,是瀑布,氣勢如虹,水流湍急。難怪她如此篤定自己還活著,死人喪失了所有的感知力,而她雖死,卻因體內潛藏著對古城的執念,始終未被蠅蝗控製。
長街空無一人,不,是空無一鬼。他卻行走在瓦樓之中,方便切換速度。居高臨下俯瞰才發現,原來古城內的宅子差不多都是三坊一照壁,寬敞又整潔。
翻了個跟頭,他握住牆上一淺黃色的圓頭小樽,半掩在牆角,避開舉著手電筒埋人的四小分隊。
短暫又有規律的敲門聲後,門被人從裏頭拉開。
躍過圍牆,四人耷拉著下頜,跟隨開門的小廝穿過垂拱們,沿著長廊朝裏走。微弱的月光蒼白,恰有半縷銀光投射在小廝臉上,髣髴將他的麵孔一割為二。
重新回到樹叢時,歲歲困得打起了瞌睡。一聽到沉穩的碎步聲,立馬驚醒。瞥見帝居不斷撣動身上的灰土,輪廓棱角分明。短暫的錯愕後,憶起他的食言,棕毛豎起,當即做攻擊狀。
帝居隻朝它招了招手,巨大猩臉湊過來的刹那,衝擊力極強的拳頭攻向它的下頜,大掌掠過喉頭,一塊暗無顏色的石子噴出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旋即落回他的掌中:“我答應過的事情,從不食言。”
歲歲半晌才緩過神,訥訥看著他。沒了阻礙物,就像是掙脫了繩索的桎梏,整個身軀都是暢快肆意。
“快走吧。”
雖不知他為何能夠進來,可古城裏散發出來的陰寒腐糜之氣已經是甚囂塵上,能走一個是一個。
邁出的步伐猛然頓住,長得足夠掛衣服的指甲勾住他的風衣口袋,還是牙齒摩擦發出的聲音,中間加了一個翻白眼吐舌頭的表情。
“謝謝提醒。”
不論是否有陷阱,他都必須一探究竟。
“我的妻子被關在古城內,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會將她救出來。”
歲歲急得抓耳撓腮,手腳並用著比劃,時而折斷半截樹枝,抓著上頭的樹葉給他看,又怕他不明白,眼睛掃了一圈,忽然抓下一圓溜溜的東西。
嗡嗡的響聲不斷在它耳邊環繞。
“吼——”
多如牛毛的馬蜂成群結隊繞著它,籠罩在月色下的蜂針尖銳可怖。歲歲被嚇得臉色煞白,甩掉馬蜂逃也似的離開。
被連累的帝居持身如山嶽,一動不動。待馬蜂朝他攻來之際,掏出提前預備好的祛毒峰粉。不過片刻的工夫,馬蜂開始偃旗息鼓,左擺右晃,好似喝醉了酒一般,噠噠噠掉落在地,死了。
重新蒙上臉,趁夜色正濃,他沿著剛才途徑的方向找到那座古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