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玉奴三世還君恩(十七)
“其實,你也不是人類,對嗎?”
很早之前,他就察覺出異樣。不止是她,還有楚辭和帝居,從他們出現,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場,絕非平凡人類能夠擁有的。
斷掌處又是一疼,覺察出她正焦灼替自己止血的模樣,既心疼又想笑:“玉兒,再讓我摸摸你,好嗎?”
他的要求,她從不舍得拒絕。
再次抬起他的手掌觸上自己臉頰,大掌逡巡著朝後移,箍住後腦勺將她往懷中一帶,珍兒重之摟緊:“就是這種感覺,怦然心動的情悸。之前的幾世,我對你一向如此,對嗎?”
潘玉兒嗅著他衣服上的血腥味,潛藏在記憶最深處的匣子緩緩打開:“你知道東昏王嗎?”
“那個跟我同名同姓的南齊皇帝?”
潘玉兒被他輕蔑不屑的語氣逗笑:“你這是看不起前世的自己?還是看不慣如今的自己?”
聽見她的笑聲,他的心也柔軟了不少:“跟我說說吧,那一世的記憶,說一些.……有趣的。”
脊背靠著凹凸不平的牆壁,也感受到體內的血液在不停的流出體外,浸濕了月白色的針織布條,這種等待死亡的時刻,他並不覺得可怕,反而覺得這一生,唯獨這三個多月,是他人生中過得最精彩紛呈的一幕。
“那時候的我還沒及笄,家門口已被媒婆踏平。母親硬氣,直接將那些求娶的文書扔了,對他們說‘我女兒生來含珠,將來定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豈是你們這等凡人所能遐想的?’”
雖說時光浩渺,能夠洗褪不少凡塵的記憶,可這對當時躲在垂拱門旁的她而言,髣髴發生在昨日。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分寸也拿捏得極其細致。蕭寶卷唇色發白,卻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還有呢?”
鼻音低沉,不讓她察覺逐漸弱化的感官。
“後來就被你一眼相中,成為了眾人口中禍國殃民的紅顏。”
他輕柔撫摸著她的麵頰,蓋住她的眼睫:“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這麽做。”
寧負天下,不負你!
要是換做以前,潘玉兒鐵定要惱他幾天,將他關在宮門外吹幾個時辰的寒風。可如今,滄海世事從心頭淌過,入目皆是一片澄淨。
“我們是不是還有一個未及百天的女兒?”
潘玉兒垂下視線,那個在腹中與她相依相伴十個月的女兒,如今回想起來,竟是那麽的陌生。走了也好,起碼在後來的歲月,不用忍受顛沛流離之苦。
她順從他,在他掌中闔眸:“你從未負過我,我又怎能舍得讓你在凡世孤苦。”
一切源生,化作執念,種在心頭,隨著年月不斷生根發芽。
“後來的幾世呢?”
“第二世,你是唐玄宗李隆基,你踐行了自己的諾言,繼續寵我無度,免我無枝可依。第三世,他們喊你清世祖,你的母親為你取名福臨,意味祥瑞福詔,恩澤普照。你也的確不負眾望,殫盡竭慮,不斷為國操勞。”
“我知道他,”蕭寶卷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體內的靈魂逐漸發生了挪移,“你就是我的董鄂妃對不對,那個能令清世祖厭倦塵世、剃發為僧的獨一無二的女人。”
可不亂哪一個她,都無法長久與他廝守。這一世,終於能陪他一同離開,真好。
楚辭和帝居用了三天的時間做準備。
那天,素描畫上多了一把刀,狀若唐時的魚腸刀,狠狠插在魔鬼的脖頸處。帝居伸手,觸碰到魚腸刀的刹那,緩緩浮出整把刀的形狀。
他把刀交給楚辭,如此短小精湛的兵刃,對女人來說稱得上趁手。
而他要做的,不僅僅是救出蕭寶卷三人,還要將那個躲在幕後的家夥揪出來。
這幾日,整個後山沒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也曾向進山的遊客打聽,得到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附近並無大事發生。
看來,已經有人刻意隱下了落蕊別墅內發生的事情。具體是誰,還得交鋒過後方才知曉。
他們就地取材,製作了不少精密的攻擊性武器:尖叉、尖弩、尖箭.……
楚辭用魚腸刀削著一根樹枝,驀然一笑。
幽淺色的光澤籠罩整個平板屋,帝居正端著一杯水走進來,影子倒映在牆上:“笑什麽?”
之前在公寓,每晚休息前他都會讓他喝一杯牛奶,如今條件艱巨,隻能委屈她喝水。
“難怪人類總說勞動最光榮。”
以前隨便捏個訣,就能變出很多東西,想要什麽應有盡有。不像現在,要做什麽必須得自食其力。可這樣勞作得來的成果,最讓人心安和平和。
帝居笑而不語。
喝完水,她拿起他剛剛削得尖細的尖叉:“為什麽要將他們削得極細又尖小?”
對她來說,的確是盈盈一手握,看起來更像是給她的攻擊武器:“你的呢?”
“我不需要。”
帝居將它們悉數裝到一粗麻繩縫製的布袋中,拉下遮蓋的外罩,斜挎在她的肩膀上,竟跟她這一身的穿著搭配有異曲同工之妙。
楚辭被他這一行為逗得無可奈何,取下來:“帝筳簿,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幼稚了?”
帝居雙臂撐在她的兩側,俯身親了親她的嘴唇,揶揄道:“大概是碰上了你之後吧。”
居然還有心思跟她開玩笑?
楚辭這回學精了,雙臂攀上他的頸項,朝他吹氣,循循善誘:“老實交代,你還留了什麽後招?”
那天,她看得分外明確,魚腸刀插入的魔鬼,已變成另一個人模樣。也就是說,潘玉兒已成為那人的棄子。
“你呢?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
還真是.……什麽事都瞞不過他。
楚辭轉了個身,半個身子藏在了他的陰影中,眸色沉鬱:“我大概猜到了那個幕後之人是誰了。”
這個人跟她,跟整個嫽澧族,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紫眸躥出烈焰火苗,髣髴要將入目之處皆燃燒殆盡。沒能殺掉他,是她迄今為止最躁怒的事情。
帝居將她抱起,坐在自己的膝蓋上,捏著他的下頜看向自己:“想好怎麽解決他了嗎?”
“殺了他!”
“太便宜他了。”帝居摟緊她的腰肢,事無巨細詢問道,“你們神、仙兩界若有做錯事,會用什麽處罰方式?”
楚辭愣了下,居然還極其認真回憶著:“輕則被罰至人道輪回,重則必受上古酷刑之罰。”
不過自從神界出事後,這些刑罰基本已經作廢了。
“如果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讓你任選一種酷刑,你想用哪一種來懲罰他?”
楚辭搖搖頭,與蠅蝗打過多次交道,那些上古酷刑於他不過是隔靴搔癢,壓根無法真正懲治到他,更加無法慰藉神界犧牲的英靈。
帝居將纖弱的身軀往懷中緊了緊,裙裾上的麋鹿圖案掃過緊實的長臂,指腹往上虛握小手,又摩挲指尖上凸起的細繭:“我有辦法。”
痛到骨子裏的悔悟,才能讓人幡然醒悟,也可稱之為:誅心!
“領主,他們來了。”
金絲楠木茶幾上火焰撲哧撲哧的響,滾燙的沸水不斷翻滾著。這個被稱為領主的男人,坐在雪絨花的綿軟沙發上,不緊不慢提起沸水茶爐,衝洗公道杯。
兩道交疊的影子在光影的映照中重合,帝居持身正立於落蕊別墅前,凝眸遠眺。髣髴那天的惡戰隻如一場夢,淩亂傾塌的場麵不複存在,四周靜謐無聲。
唯獨被垂吊在樓前的方穀一在提醒著他們,惡戰並非是場夢。方穀一不斷發出‘嗚嗚嗚’聲,被封口膠塞住的嘴做出好幾種形狀。
楚辭從布包中掏出一枚尖叉,刺破凜冽的空氣,割斷垂吊方穀一的繩子。
屁股先著地的方穀一掙脫繩索,撕開封口膠喘著粗氣:“裏麵有惡鬼,你們快走!”
帝居偏眸,問背上的楚辭:“怕嗎?”
楚辭笑,雙手環緊他的脖頸:“不論惡鬼還是善鬼,不會一會,怎麽知道哪一方才是真正的贏家?”
“說得有道理。”
三人的影子折疊在別墅大門前,‘咿呀’拉開的門縫逐漸放大從玄關到正廳的場景:所有的傭人一字排開,個個麵色煞白,無神恍惚的眼睛昭示著被操控的命運。
而操控者本人,正慢條斯理的泡茶。一時間,整棟別墅茶香嫋嫋,久蕩不散。
“二位真是稀客,多年未見,別來無恙啊。”
帝居連眼皮都沒掀,朝身後的方穀一掃了眼,後者心領神會,搬來一外罩著細白梨花的單人沙發,帝居這才將楚辭小心放上去,動作輕柔。二人配合默契,沙發因楚辭的落座而微微凹陷,卻不深。
“嘖嘖嘖,看看這般郎才女貌、心有靈犀,真不知當年的仙帝為何……”
“蠅蝗!”曾經的情深意切在世事變遷後,變成虛情假意的虛偽,“我很討厭你現在這副嘴臉!”
被撕裂了假麵,蠅蝗翹著二郎腿斜靠在沙發背上,柔軟的觸感如蚍蜉撼樹,消磨不了他體內的報複之火:“進了我的地盤,就該以我為尊。任何會讓我情緒波動的事情,都會牽連出一係列驚喜的後果哦。”
拿起一杯茶的功夫,玄關處的傭人悉數被砍殺,鮮血濺染整個門庭,滴落的血水匯成狀如絲滌的條柱,流進了雪花堆積的地與上,豔紅如殘陽。
這般濫殺無辜,其實就是殺雞儆猴。
楚辭咬緊牙關,雙手緊緊攥住梨花外罩,胸腔劇烈起伏,怒火不斷往上躥。
大掌覆上蓄勢待發的小拳頭,冰涼的小手在觸碰到溫熱掌心的刹那,隱隱顫了下。深眸似海,在他無聲的安撫中,心緒逐漸平和下來。
腦海中這才清晰浮現出三個字:計中計。
他真的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連說話都會磕磕絆絆半天的蠅蝗了。
奸詐的計謀已運用得爐火純青,一切的算計都在掌握之中:故意挑起話茬,將她困住,又當著他們的麵兒殺人,激起她的怒火。
如今的她不過是個精魂殘缺的普通人,他故意激怒她,顯然是想確定那件事。可惜,她是不會讓他得逞的!
在楚辭平複心緒的當口,帝居麵無表情對戰蠅蝗:“既然你預料到我們會來,就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說出你的條件。”
“還是太子殿下爽快。”蠅蝗不斷摩挲茶盞上方清新脫俗的荷花,與眼角處的貪婪形成強烈的對比,“可如果我要的是你身旁的聖女,不知你是否還如此爽快?”
幽黯的地下室,潘玉兒從混沌的思緒中醒來,登時一凜。
她怎麽可以睡著呢?
強撐起一絲氣力,身旁的男人麵色慘白,半個腦袋耷拉下來,似乎也陷入了沉睡。
“陛下?”
喉頭的聲線髣髴被寒風掃過的落葉,帶著對未知的恐懼與不安。
他依舊維持原狀,一動也不動。冰涼的觸感讓她更是悲從中來,卻還心存僥幸伸出手,顫顫巍巍試探他的鼻息。
“呼——”
猛然倒吸一口涼氣,粗重的喘息聲從蕭寶卷的鼻翼中噴出,朦朧的視線茫然一掃,在見到她的刹那,動了動幹巴巴的唇角:“好不容易把你哄睡,這才一會兒的功夫,想偷個懶都不行。”
潘玉兒仰起頭,用自己的唇瓣不斷濡濕他的唇紋,一下又一下,髣髴隻有這樣,才能感受到他還活著的真實性。
蕭寶卷幾不可聞歎了口氣,撳住她的後腦勺,反客為主,加深了這個吻:“不知愛妃對朕的表現,可還滿意?”
“不滿意!”
猝不及防的痛覺讓蕭寶卷哭笑不得,唇角處滲出的血絲承載著她百轉千回的情緒,“蕭寶卷,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前一個‘你’髣髴雷霆萬鈞,後一個‘你’卻嚇得魂不附體。淚水沿著頰邊緩緩滑落,卻固執得不肯讓他擦。
起初,他真的以為自己快要死去,可不知為何,靈魂飄在半空中時,對她的依依不舍遲遲桎梏他的腳步,不知從何處蕩過的一陣風又將他送回了這副軀殼內。
長臂將她重攬入懷,輕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腳步聲響起,塵土飛揚中有頂著人臉走進來的蚊子妖:“帶走!”
潘玉兒被架起,見他們毫不客氣對蕭寶卷出手,二話沒說掄起一胳膊肘,打趴幾個蚊子妖,護住蕭寶卷:“誰都不許動他!”
“你個臭娘們!”蚊子妖被激怒,露出鋒利的獠牙,“別以為你曾是妖花我們就怕了你!”
蕭寶卷看不見打鬥的場麵,隻能通過混亂的聲音辨別潘玉兒的方向。可趕來的蚊子妖越來越多,整個地下室到處都是嗡嗡作響的聲音。
“潘玉兒!”
一尖銳的獠牙抵在蕭寶卷的脖頸上,端著傲慢的姿態,威脅陷入惡戰的潘玉兒,“你要再不束手就擒,我可就保證不了他的安全了!”
潘玉兒喘著熱氣,胸前一起一伏,白霧浮散漫天飛舞的細微塵土:“放了他,我跟你們走。”
“你現在也是自身難保,又何必關心這個家夥的死活?”
說著,一雙汙濁淫穢的眼睛不斷盯著潘玉兒上下起伏的傲然雙峰,“倒不如跟著我們,一點朱唇萬人嚐……”
胯下重要部位受到突如其來的襲擊,蚊子妖臉色大變,鬆開蕭寶卷的刹那,被他來了個狠厲的過肩摔,再一腳踢開,側身倒轉之時,撞上了尖銳的牆角,一命嗚呼。
“誰敢動朕的愛妃,朕必會讓他嚐一嚐不能人道的滋味!”
潘玉兒一瞬不瞬看著他,逆光而立的男人,渾身罩落萬丈光澤,髣髴從天而降的謫仙,讓她悸動不已。
蚊子妖麵麵相覷,旋即心一狠:“別再跟他們浪費時間!”
“給我走!”
“跟上去!”
推推搡搡中,三道人影落入楚辭的視線中。
蠅蝗看向帝居,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考慮好了嗎?以一人換三人,這可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不用管我們!”潘玉兒握緊蕭寶卷的手,依偎在他懷中,灰塵絲毫掩蓋不住她熠熠生輝的眼睛,“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做到的。”
楚辭眸色堅毅:“不可以!隻要有我在,絕對不會讓你們有事!”
大掌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聲線低沉:“說錯了,是我們。”
“還有我!”方穀一一身的淩然浩氣,“蠅蝗,我不管你是人還是妖,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嚴謹的法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