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浮生皆若夢之七
帝居心頭一窒,胸膛好似被人開了一槍,疼得撕心裂肺。攥成拳頭的手掌緩緩攤開,不動聲色斂起沉眸,輕言細語安撫她:“別激動,隻要你想要,我就決不食言!”
楚辭還是搖了搖頭,回應他:“我現在是不過是一方古琴,隻需要每日抱我曬曬太陽、再聽你說一說話就夠了。”
既然沒有多少時間,她就不該再讓自己奢求太多。同樣的,也不該給他太多希冀。
“好,我現在就抱你出去。”
珍稀的藥材被他扔到一旁,小心翼翼抱來絲桐古琴,“進來吧。”
楚辭掩唇,緩過一口氣,臉頰緋紅,對他輕頷首。
“老天啊,你又要釋放魔音嗎?看來我來得又不是時候!”
江蘺勉強打起精神,強行堵住他的去路,手中的資料拍打在他的肩膀上,“周家村殺人案的最新進展,想不想知道?”
帝居連眼皮都沒掀,長臂護著古琴,與他隔開了段距離:“讓開。”
“真的假的?”
江蘺滿臉不可思議,為了這起無頭殺人案,他可是險些丟掉了自己的性命。如今這般輕描淡寫,反而不像他了,“不會是還沒痊愈吧?”
說著,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脊背。
帝居顫了下,卻以極快的速度斂去皺蹙的眉頭:“江蘺,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
被這強大的氣場所懾,江蘺下意識朝門側退了兩步。瞥見那道逐漸離去的清逸長軀,他放心不下,還是跟了上去。
長廊彎彎曲曲,紅色的楓葉鋪滿了整個後院。繞過被清洗得幹淨明晰的白牆灰瓦,垂柳旁的亭子吹拂著飄逸的白紗。偶有鯉魚一躍而出,又‘咚’地一聲濺起滿池的水花。
“喜歡這裏嗎?”
楚辭握住橫欄的一角,感受著秋風輕柔拂過臉龐,晨陽透過她的身軀,灑落在地板上。
“楚辭。”
聲音有些發顫。
她笑著,在光澤交疊處回眸:“嗯?”
“那裏危險,回到我身邊來。”
誰都不會知道剛才的他有多害怕,害怕她下一秒就會隨同這挪移的陽光消散在空氣中。
看來,得立即動身了!
楚辭看到躲藏在拐廊闌下的江蘺,半顆腦袋好似保齡球,這躲那閃,盡顯滑稽:“把他喊過來吧,陪你顛簸了那麽久,我也想知道六耳獼猴一族究竟是誰殺的。”
“他隻說了最新進展,並沒說案子已經告破。”
聽這句話的語氣,似乎並不怎麽想讓他過來。
楚辭以手抵住下頜,一副洞察人心的模樣:“可我從他的表情上看,應該已經查到凶手是誰了。”
帝居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倒了兩杯龍井,清香嫋嫋之中,浮散低沉的聲線:“你還要在那裏躲多久?”
誰?
他嗎?
江蘺躊躇了片刻,旋即堆起一張笑臉湊過去:“好巧,你也在這裏曬太陽啊。”
邊說邊發出一聲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大笑。
“周家村案子的進展。”
“在這裏。”
江蘺立馬遞上夾在腋下的文件袋,帝居隨意瞥了眼,上頭暈染了小半圈如月牙般的濕痕。
江蘺被這冷不丁的眼神盯得心裏發怵,隻好改為口頭陳述:“周兮被帶回警局後,交代了當時許諾帶他離開的遊客名字,就是那個皇考社的社長紉日。不過那個紉日在前天,畏罪自殺了。”
“畏罪自殺!”
楚辭垂眸笑了笑,繼續等待江蘺的下文。
可江蘺偏偏沒有說下去,而是愣了下,又朝四處掃了眼,空無一人。應該是他聽錯了,這裏隻有他們兩個大男人,哪裏來的女子的聲音?
一指腹叩擊石桌,發出規律而有節奏的聲音,提醒他:“繼續。”
叩擊聲滌蕩了桌上的兩杯龍井,徐徐浮動著水波。江蘺正好口幹舌燥,直接拿了他左側的茶杯一飲而盡:“好茶。”
帝居:“.……”
楚辭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跟了你那麽久,估計是第一次喝到你給他倒的茶。”
果不其然,江蘺矯情得用了口水做眼淚,發自肺腑的感慨:“整整三年,你終於懂得為他人著想了。這苦盡甘來的一天,不行,我得發個朋友圈紀念一下.……”
慢著!
江蘺猛然抬起頭,他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右耳膜拂過一抹如清泉山澗般的湛笑,心頭隱隱發毛:“你也聽到了對不對,一個女人的笑聲。”
此時的帝居,不知何時戴上了手套,一手持著文件袋底部,一手抽出裏頭的資料,旁若無人瀏覽。
江蘺心頭奔騰過一萬匹野馬:“.……”
你見過誰在家裏還隨身攜帶一次性手套的?
看到最後,是一份複印件,上頭的字跡極其潦草,頂頭處兩個字幾次刺目——遺書!
“本人紉日,伯庸城人,今年三十歲。五年前因為夥同四明山的周兮等十人燒毀周家村,並砍斷其中五人的四肢和頭顱,偽裝成第五十個人。當時的我身負數十萬的外債,錢迷心竅之下,就犯了罪。事後,周兮為了發泄體內的憤怒,魔怔了一般一一砍下他們的頭顱,並埋在四明山上的寺廟之中。五年來,我不斷被噩夢困擾。當初為了互相牽製,我留了其餘八人的聯係方式,可一年前,我突然失去了他們的聯係。直到前不久,周兮突然回來,揚言要殺了我。我一時害怕,就躲了起來……今天,終是熬不過道德的責備,身心俱疲之下,我選擇了自首……”
不對,遺書裏漏洞太多。
江蘺從他蹙起的眉峰中猜到他的想法:“可是.……周兮已經認了罪.……”
話落,又點開手機的聊天界麵:“當時你讓高警官查的銀行流水,賬戶的主人就是周兮。”
亭子三麵的垂柳隨風揚起,小橋流水聲潺潺,清澈見底。鯉魚再次躍上空中,魚尾擺動間,濺灑出無數滴水珠。
“去吧。”
楚辭打斷這一靜默的氣氛,衝著帝居莞爾一笑,“履行完你的職責,再回來陪我。”
伯庸城第三分局
“對不起,帝居先生,犯人並不打算見你,隻讓我把它交給你。”
帝居攤開紙條,上頭隻輕描淡寫留了兩個字。
江蘺迫不及待湊過來:“寫了什麽?謝謝?”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不明擺著不讓你替他翻案嗎?他這是要做什麽,打算一個人扛下這個罪名嗎?不行,我得找他好好談一談!”
回頭瞥見轉身離去的帝居,江蘺慌亂叫了聲,追上帝居:“這就算了嗎?六耳獼猴一族明明不是他殺的!”
帝居猛地刹車,一瞬不瞬盯著江蘺:“你都聽到了?”
險些又撞到防風玻璃的江蘺驚魂甫定,不斷拍撫胸脯,有些心虛點點頭。
“知道了多少?”
“一、一點點……”
瞥見帝居黑如炭火的臉色,江蘺立馬將手中比對出來的‘一點點’的手勢放下,理直氣壯:“我承認,我偷聽了你跟那個……蕭艾的對話。”
“可你剛剛說了六耳獼猴!”
“.……”
這巴掌打得真響。
四明山山頂那件事,他好歹也是受害人之一,耳朵又擺在那裏,對話那麽清晰,他咋就不能聽了?不就是一不小心昏過去,又一不小心醒來,恰好聽到了。
不過,第一次知道‘蔣苗裔’是妖怪的時候,心頭並沒有掀起多大的漣漪,就是會有些不舒服。後來知道周兮是六耳獼猴,倒也就很快就接受了。
“江蘺。”
“知道的我都說完了.……”
江蘺下意識將手中的東西擋住臉,要多慫有多慫。
“據我所知,你手上的資料今早才到高警官手中,還沒錄入係統,你這麽快就拿到,有經過高警官的同意嗎?”
完了!
一如土撥鼠般的尖叫。
後視鏡將一路狂奔回警局的江蘺映照的極其明晰。
帝居後靠椅背,雙手環在胸前,作沉思狀。敏銳的直覺告訴他,或許江蘺也不是一般人。
惟桂城,淮左東路
身為惟桂城著名景點的碧瓦南城,因獨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巍峨壯觀的外形、古色古香的滄桑回廊’享譽全國。
四周車水馬龍,各處盡是喧囂。經過閘樓,沿著箭樓裏走,就是正樓。
裏頭有不少小商販在四處吆喝,竭力售賣店中的物品。
帝居撩開其中一家售賣團扇的店鋪,裏頭有幾對客人。他微側了下身,不緊不慢觀看擺放出來的各色絲絨團扇,精湛的繡工將每一件工藝品都紋繡得惟妙惟肖。
“都很漂亮。”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楚辭並未化作人形,隻透過絲桐外映照出來的畫麵注意欣賞。
“喜歡哪一種?”
他突然出聲,楚辭心跳漏了一拍,旋即笑著拒絕:“不用。”
反正以後也用不到了,何必讓他睹物思人,徒增感傷。
“楚辭。”
低沉如絲竹管弦之樂的清湛聲線攪亂了她的心湖,竟如在芙蓉潭中的初見般,莫名暈紅了耳後根:“怎、怎麽了?”
“這點錢,我還是花得起。”
“.……”
她並沒有看過上麵的標價。
“你不是說奶奶有任務交給你嗎?是什麽任務?”
他忽然笑了聲,尾音上勾,映襯磁音更低了:“繞不過,就轉移話題,這習慣是跟誰學的,那麽狡猾?”
“沒有誰。”
聽出她聲音裏的清冷疏離,也就沒往下追問。
這時,店裏的老板送走前麵的顧客,見縫插針招呼著:“這位先生,我們店裏的團扇皆源於明朝的工藝,氣韻生動,栩栩如生。您是看中了哪一款?”
“隨便看看。”
“您要是沒有中意的,要不要我給你逐一介紹?”
“可以。”
店裏的老板清了下嗓子,開始一番口若懸河的介紹。每到一處,得到的都是帝居一個輕描淡寫的眼神,頓時也沒了講下去的興致:“您要是不感興趣,可以到前麵再逛一逛?”
“客人進門,哪有老板趕人的道理?”
這是遇上對手了。
老板立馬堆起滿臉褶子的笑容:“您這說得哪裏的話,我們開門做生意的,哪會將上帝往外送啊。”
古琴內的楚辭好笑又無奈,主動開口求和:“是我惹你生氣了,但也不要把氣撒到其他人的身上。”
這明明是她當年的壞習慣,怎麽挪移到了他的身上?
帝居抵唇咳嗽了聲,這才不疾不徐開口:“新裂齊執素,鮮潔如霜雪。”
適才還滿臉笑意的老板忽然愣住,壓低嗓子接出下一句暗號:“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線人接頭,當即明了來意。
“這位客人,裏邊請。”
有了老板的指引,一路穿過冗長的庭院,隔絕了街上的喧囂與熙攘,抵達了一處名為合歡閣的閣樓。
“您要找的人在樓上。”
老板說完,畢恭畢敬退了出去。
帝居並沒有第一時間上樓,而是凝眸掃了眼四周,幽暗的光線從側邊的窗欞映照在青石地板上,半縷光線投射在門邊,上方的平麵鏡又反射到帝居身後的牆壁上。
他旋身走過去,舉手朝牆壁敲了三聲:“將客人拒之門外,這便是吾先生的待客之道嗎?”
須臾,牆壁上的暗門忽然轟隆一響,往內一折,有輕微的灰塵在空中浮動。往前一百米,立了一張金絲楠木的方形書案,有個人,發色銀白,約莫五十,穿了件煙灰色的大褂衫,正在上頭奮筆疾書。
“伯庸城帝氏茶莊未來的掌權人能來寒舍,簡直是蓬蓽生輝。”
帝居剛抬腳,吾先生又漫不經心道了句,“且慢,既然是有事相求,那就該讓我看看你們的誠意,不是嗎?”
“吾先生果真如傳言所說,有雙火眼金睛。”
楚辭脫離琴身,以半透明的殘破仙軀與吾先生對視。
“聖……”
在楚辭的暗示下,吾先生毫無破綻開口道,“聲音不錯,樣貌也有看頭……”
一道淩厲的弧線毫無預兆砸向吾先生,上頭躥出來的熱度帶著隱隱的怒火吾先生笑了笑,還是漫不經心的口吻:“不好意思,習慣了。對於稀世珍寶,總忍不住先欣賞一番。”
帝居難得怒懟:“是寶物,可也不是你的!”
吾先生握著囊袋掂量了下,笑容頓時一僵,沉眉肅目:“它怎麽會在你手裏?”
帝居並不打算多做解釋,隻惜字如金道:“我要啟動琉璃移魂陣法。”
“不可以!”
楚辭當場否決他,原來他的目的在這裏。師父曾對她說過,這鬼蜮之術隻能用來對付世上的妖魔鬼怪。可他不是,他是赫赫有名的仙界太子,不該惹上一堆不必要的麻煩。
“乖,”帝居朝她莞爾,“咱們先一致對外。”
還沒楚辭說什麽,吾先生就悠哉悠哉背過手:“抱歉,對於來路不明的東西,我一概不予受理。”
“苟荀,當年在滅獸大戰中,奉女媧旨意前往剿滅檮杌,可卻一些失誤而導致琉璃移魂陣失效,讓檮杌贏得了可乘之機,以假死騙過了眾人。而你也因此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千裏眼!”
帝居的語氣不緊不慢,餘音縈繞在整個房間。天窗漏下一束清光,投射兩塊連接在一起的地板,驚起飛揚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