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花結
說定了“蹭飯”一事,眼見著已經放鬆下來的嚴清歡也再沒提過要回他自己的那一架馬車上的事,反倒是悠然吃起了糖漬栗子來,再時不時喝上一口茶水解膩。
古靈倒也逐漸開始覺得,這位嚴大公子似乎也沒有第一次見他時那般的不近人情了,這會吃著糖漬栗子的他,甚至都有些像是才得了一塊麥芽糖的稚子一般,直讓人瞧著有些忍俊不禁。
也因著馬車內多了嚴清歡這麽個人,回京的路上,古靈便也不再如先前同冷香一起時那般幾乎沒什麽話說,反倒是時不時同嚴清歡說上幾句話。
但凡是涉及到海外異國的話題,一時間兩人倒是都十分有話說。
而嚴清歡雖也暗自心驚這位縣主怎的也對海外的一些小國和地方習俗有所了解,但更多的則是一種偶遇知己的欣喜感。
且對眼前這位縣主,他實在是無法同遇到的其他尋常女子一般來對待她。
她明知自己身患眼疾,非但沒有同別人那般明著同情自己,但言行舉止間卻是都在暗暗照顧著自己,比如桌上這一小包糖漬栗子,她自己倒是沒怎麽吃,隻捏著那一根細細的竹簽,說話間有意無意的便將那些原本都堆在一起的栗子細心撥開,讓它們平攤在油紙上。
如此一來,每回他伸了竹簽要去紮那栗子吃,便也不用擔心因視物模糊而導致這一紮之下直接落空了。
明知她這一舉動無非也就是出於對自己的些微憐憫之心,但這細微的舉動卻著實無法讓他能生出厭惡感來。
他甚至覺得,同她這般坐在一起說話,實在是令人十分愉悅。
兩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一路,期間車隊也停下休整過幾次,待到中午時,也停下讓眾人吃了個午飯,如此緩慢的前行著,等到太陽將要落山時,這才慢悠悠的進了城。
進城後,一路行來,聽著身邊久違的喧嘩聲,古靈竟也有了幾分恍若隔世之感。
無他,實在是因著在莊子上歇了這麽幾天,每日都與朝陽相伴,起床便可見在地裏辛苦勞作的莊戶;等到了夜裏,莊子上的人也都睡得更早些,就連莊子裏的孩子,也都比尋常見到的要更懂事更安靜些。
從半敞著的車窗處飄進來了陣陣食物的香氣,惹得古靈忍不住就側著頭多瞧了幾眼。
這會她兩手邊都坐著人,也不好像先前那般直接扒著車窗往外瞧,不過略夠著頭,倒也能瞧見外頭大街上的情形。
馬車又往前行了一陣,古靈視線忽然瞟到了外頭的一處小攤子,沒來得及多想,便揚聲朝著外頭喊了一句“停車”。
車夫應聲勒馬,迎著冷香和嚴清歡不解的眼神,古靈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而後才匆忙解釋道:“我下去買個東西就回來。”
說罷,她便直接起身鑽下了馬車,見狀,後頭的冷香也一同跟了出去。
待到冷香下了車,才發現古靈這會已經在馬車一側的一處小攤前站定了。
待她緩緩行過去,這才看清楚,那小攤上花花綠綠一片的,原來都是些各色的絲線花結等物。
眼見著古靈這會都已經開始在攤主的介紹聲中挑選起了絲線來,冷香也有些好奇的問了她一句,“縣主買這些絲線作甚?”
一聽她對自己的稱呼,古靈心頭一跳,忙抬頭去看那攤販,等到發現那攤販麵色如常,似是並沒有聽到方才那句問話,古靈這才舒了口氣,而後才側頭無奈回了冷香一句,“我想自己做個劍穗。”
她解釋完這一句,也不願再多透露,隻是略有些心虛的又將頭轉了回去,繼續在小攤上挑選著心儀的絲線。
也不知是不是因著冷香姑娘從前一直是跟在長公主身後的緣故,總之古靈一想到她如今是跟著自己的,便無端將她代入進了長公主的角色中去。
比如這會,她就是打算挑選一些絲線,好等回了府研究研究要如何給鬱乘風那家夥做一枚劍穗,然而就是這麽個本該十分坦然的舉動,這會卻因著身側冷香的注視,竟讓她無端就生出了一種正在被長公主冷冷凝視著的錯覺。
冷香聞言倒也沒再出聲,隻是靜靜守在古靈身邊,古靈便也隻得硬著頭皮迅速選了十幾種不同顏色的絲線,而後又在攤主的熱情推薦聲中又添了一套用來固定繩結和絲線的工具,而後才付了錢,拿著那一包絲線和工具就又匆匆跳上了一旁的馬車。
一直站在她身側的冷香原本還有些想不明白,她怎的突然起意要自己做劍穗了,再等到見了她這般略有些反常的舉動,再打量一眼匆匆逃走的姑娘臉上那陣可疑的紅暈,這才恍然大悟。
冷香於是轉過身,望著那道匆忙鑽進馬車裏的身影,唇角也抑製不住的微微上翹。
原以為似她這般坦蕩,在對待男女之事上也會如此坦然下去,卻沒成想,她也還是會露出這般同尋常小姑娘一般無二的神色來。
街邊的小販漸漸開始在自家攤子上掛起了燈,冷香驀的就想起了古靈思戀的那個年輕人來。
古靈這些天也沒少在自己這兒旁敲側擊的打聽有關於他的消息,隻不過都被自己不動聲色的擋了回去。
連著吃癟,古靈也終於沒再問她了。
冷香心中也是頗多感慨,然而還沒等她再想,便聽得前頭傳來了一聲喊。
“冷香姐姐,發什麽愣呐,趕緊上車回家吃晚飯了!”
她一抬頭,便見著此時從馬車窗裏伸出頭來的那姑娘,她這會麵色已然恢複如常,正笑吟吟的望著自己,眉眼溫柔,話語間也如同是對待真正的親朋一般。
拋開腦中那些雜亂的念頭,冷香也揚起臉應了一聲,而後便也手腳麻利的鑽上了馬車。
馬車上,見古靈忍不住已經開始擺弄起方才買回來的那一包絲線,冷香也隻是有些好奇的扭過頭去瞧,倒是沒再出聲,這也讓古靈略心安了些。
她從前倒是跟著姥姥一同做過花結,也知道如何將這一撮絲線做成穗子,隻不過那畢竟都是小時候的記憶了,如今再回想起來,一上手,難免就覺得有些手生了。
見她擺弄那數跟絲線有些費力,嚴清歡也忍不住出聲問了一句,“方才聽到縣主在外頭說著,似乎是想做一枚劍穗?”
古靈這會正在為手上胡亂扭曲成一團的怪異線疙瘩而暗暗發愁,冷不丁聽他這麽一問,也有些意外。
“大公子方才也聽到了?”
見他目光盯著自己手中那的一枚“線疙瘩”,古靈麵上微微發窘,雖明知他大概是看不清的,但到底也還是略有些尷尬的將那一枚編錯了的花結胡亂塞進了手邊的絲線包裏。
“我小時候也曾做過的,隻不過到了現在卻是有些記不清具體做法了,教大公子見笑了。”
聞言,嚴清歡卻是絲毫未有取笑之意,反倒是一本正經的開口道:“縣主說笑了,人皆有擅長與不擅長之事,就如同縣主在廚藝一道上手藝卓絕,眼下對待這小小的花結,隻是有些手生罷了,想來以縣主的本事,想要做好這一枚花結,也隻是早晚的事了。”
他這一番話聽來著實令人心中熨帖,古靈原本還略有些沮喪,這會那點沮喪之意便也都煙消雲散了去。
她抬起頭來,回了他一個微笑,“大公子說得是,小小一枚花結,定然難不倒我。”
在兩人的談笑聲中,馬車停在街道的一處岔道口前,隻聽外頭的車夫又向著車廂內喊了一句:“縣主,嚴大公子,再往前就不同路了,嚴大公子可要下車自回嚴府去?”
聞言,嚴清歡便也隻是微一點頭,而後便朗聲道:“多謝提醒,我這就下車。”
見他要走,古靈忙起身相送,才一起身,就又想起了什麽,便又趕忙回過頭來,在帶來的那一堆包裹中翻找了一陣,這才摸出一隻布包,趕忙又追下車去。
“大公子留步!”
嚴清歡穩穩落地,本欲轉身同車裏的人告辭,卻沒成想,她竟是直接追了出來。
他頗有些意外的瞧著麵前的姑娘,眼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是見著她將一個東西遞到了自己麵前,隻略微愣神片刻,便立馬伸手接了過來。
入手隻覺是一枚布包,鼓鼓囊囊的,摸起來凸凹不平,不知道裏頭裹了什麽東西,倒像是一顆顆圓圓的物體。
他心下微動,又記起了在馬車上吃的那些糖漬栗子。
“莊戶送了好些栗子,我怕生栗子留不住,放著生蟲,就幹脆都做成這糖漬栗子了。”
見他接了那布包,古靈便笑著解釋了一番。
“你帶回家去吃吧,若是吃不完,就讓人自去熬了糖水,再將這栗子同糖水一道煮沸,連著糖水和栗子一起封在小瓷缸裏,倒是能放上好些天。”
聞言,嚴清歡此刻握著那一枚布包,隻覺心中陡然升騰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多謝縣主相贈。”他拱了拱手,十分認真的回道:“縣主放心,在下家中人口眾多,這栗子隻怕是不會安然度過今夜了。”
古靈聽得一陣好笑,又想起了嚴嘉樂和嚴三那兩個名副其實的吃貨,便也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那就不耽誤大公子回家了。”
她略向後退開一步,這才也學著他的模樣也回了一禮,道:“告辭。”
待到公主府的車隊漸漸遠去,嚴一這才悻悻收回了目光,然而他一轉頭,卻發現自家大公子這會竟還在盯著車隊離去的方向,眼都不眨的瞧著。
他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湊上前去提醒了一句,“大公子,時候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府去吧?”
若是再晚點,怕是就吃不上熱乎的晚飯了。
嚴清歡終於收回了目光,右手不動聲色的別再身後,將那一包糖漬栗子藏在寬大的袖擺中,而後才淡淡“嗯”了一聲,便轉身向著嚴府的馬車過去了。
見狀,嚴一也隻得撓了撓頭,趕忙牽著馬跟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會的大公子,似乎同往日有些不同了。
獨坐在嚴府的馬車上,嚴清歡十分坦然的將一直捏在手上的那一包糖漬栗子輕輕擱在了身側,而後,才對著車窗外投射進來的昏黃燈光,緩緩將左手中握著的東西舉到了眼前來。
外頭似乎是起風了,馬車行進時略微顛簸,從窗口投射進來的幾束光也都隨著這一陣晚風輕輕搖曳著,燈光映照下,隱約可見他手中握著的,正是方才古靈在馬車上編壞了的花結。
車廂內沒有點燈。
對於嚴府的大公子來說,一到了夜裏,點燈同不點燈其實也無甚區別。
手臂舉得略有些發酸,他終於將手放了下來,那一枚花結就這般躺在手心處,他忍不住合上手掌,手指細細摩挲著那一枚小小的花結。
花結的主人確實是有些心急了,明明還不甚熟練,一開始便就用了數股絲線,想要編製出一枚花樣繁瑣的花結。
他想到了方才在馬車上時,聽到那姑娘細微的歎氣聲和抱怨,隱匿在一片陰影中的麵龐也忍不住浮現出一絲笑意來。
小小的花結被他掌心處的溫度熨得微微發燙,絲線纏繞在他修長的手指上,又迅速滑落下去。
嗅著微涼空氣中傳來的陣陣煙火氣息,良久,嚴清歡才又恢複了往常那般平靜無波的神色來。
此刻就連他自己也都說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又是出於何種想法,才會在方才臨別下車前,在冷香的眼皮子底下將這一枚花結“順手”拿了過來。
他明知那位冷香姑娘出身黑騎,耳力和目力皆是非凡,卻仍是這般明目張膽的將這一枚花結給順了回來。
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發現自己的舉動。
“劍穗麽……”
他喃喃著,緩緩靠在冰涼的車廂壁上,也將一張臉徹底隱匿在了黑暗中。
而此時坐在馬車上的古靈,也發現方才被她編壞了的那一枚花結居然離奇失蹤了。
怎麽說也是她時隔多年後頭一回動手做的花結,她還想著要將其再拆開理一遍,看看到底是哪些步驟出了錯,卻沒成想,東西竟是直接不見了。
見她幾乎要將車廂內都翻了個遍,就連冷香坐著的那一塊,她都沒有放過,就連地板上、角落裏,她也都細細查看了一遍。
冷香驀的又有些想笑。
一想到那位在眾人口中“清冷孤傲不食人間煙火”的嚴大公子,竟會做出這等順手牽羊的事兒來,她就忍不住要笑著搖頭。
“別找了,說不得就是方才你追下車去,不小心將那花結帶在身上,又掉在了外邊。”
冷香終是忍不住開口喊住了她。
聞言,古靈這才悻悻坐回到位子上,略帶著些沮喪的低下頭,“是了,估計還真是不小心掛在衣服上又帶了下去。”
然而她很快便又振作了起來。
“算了,反正也編壞了,等回去了再重新編就行了。”說到這兒,她又伸手拍了拍那一包絲線,頗有些得意的道:“還好方才買的線多!”
冷香沒再做聲,隻是靜靜瞧著這姑娘重新生動起來的麵龐,看著她又忍不住取了幾條絲線開始動手嚐試,心裏不由就生出了些許難言的期待之意來。
也不知道等那人回來了,發現自家地裏的小白菜居然被別處來的兔崽子盯上了,又會是個什麽情形。